叶结蔓在纪府闲逛的机会并不多,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起琉璃亭,心里还是稍稍带了好奇。安儿看起来很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在前面领着路,不时回头与叶结蔓闲话:“少夫人可有听过这琉璃亭?”
见叶结蔓摇了摇头,安儿也不意外,笑道:“这纪府的琉璃亭可好看了,还是舒姐姐同我说的呢。”
一旁的舒儿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接话。安儿继续说了下去:“这亭也不是很远,就在纪府后花园那里,等再穿过那里……”话至一半,安儿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连脚步也是顿了住。
“怎么了?”舒儿方问出声,耳边便听到隐约的争执声传来。她微微一怔,抬头去看。
两人正行至一处假山,绕过假山则是一座精致的园林。然而此刻不远处有三个丫鬟站在园林的小径上,好像起了口角。飘来的破碎话句都夹杂着不快语调,不过眨眼间,便见其中一个高瘦丫鬟抬起了手。
“啪。”
颇为清脆的响声惊飞了枝头几只画眉,叶结蔓三人一时也有些懵。安儿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怒意,正要贸然上前,已经被舒儿极快地拉扯了住:“别冲动,先看看情况。”
“可是……”
“先看看再说。纪家的事,不要胡乱掺合。”舒儿沉着声音朝安儿道,安儿有些不甘心地跺跺脚,重新往不远处望去。
只见被扇了巴掌的那个丫鬟脚步趔趄得摔倒在地,那高瘦的丫鬟这才放下了手,大声斥了句:“放肆!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以为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有人为你撑腰吗?醒醒罢,你主子已经见阎王去了。”
听到女子话语的刹那,叶结蔓的目光剧烈晃了晃。难道……那受欺负的女子竟是纪西舞的丫鬟?
昏暗中,看不清跌倒在地丫鬟的神情,只能看到对方低着头沉默着。半晌,才自唇中落下话来:“不准你这么说小姐。”
身前的高瘦丫鬟听到对方的话怒意更甚,声音也愈发尖利,连叶结蔓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么,你还不满?呵,可笑。你以为要不是她生得那副妖精样会勾搭人,她还有什么用处?不就是个私生女,靠着那点手段才爬上来……”
“你住嘴!”
……
假山这边,那些传来的话犹如霹雳般击中叶结蔓,将她震在原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私生女?是在说纪西舞吗?怎么会……
“舒,舒姐姐……”同样听到的安儿不敢置信地伸手去拉舒儿,声音都带着颤音,“你,你听到刚才那人的话了吗?”
“嘘,别说话。”舒儿不放心地将安儿又往假山后拉了拉,脸色十分凝重,抬头瞥见叶结蔓震惊的神色,担忧地皱了皱眉。
所幸那边的争执没有持续太久,之前另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丫鬟许是顾忌口角愈演愈烈,连忙拉了拉高瘦女子,劝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别和她一般见识,少爷该等久了。”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细语了几句。
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那高瘦女子才看起来罢休,狠狠地踢了地上女子一脚,这才丢下话来:“下次给我注意点,否则有的你受的!”
言罢,两个丫鬟往另一边离了去。而地上的丫鬟则自己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有那么一瞬间,叶结蔓想要冲出去,却在触及舒儿的目光后勉强止住了脚步。后者朝她摇了摇头,神色绷得很紧。待人完全走开,才轻声道:“少夫人,此事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罢。”顿了顿,转向安儿,加重了声音,“知道吗?安儿。”
“我……我知道了。”安儿也似还未从这般劲爆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张了张嘴,见到舒姐姐的脸色,踟蹰地没有说话。
倒是叶结蔓,看到舒儿的表情心里似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直言不讳地问出了口:“舒儿,你老实告诉我,这件事可是真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舒儿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视线扫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方低声道:“回少夫人,算是知道一些。纪小姐是私生女的事在纪府虽不能说人尽皆知,但私下还是难免会有传言。只是纪小姐在世的时候这些事还算个忌讳,提不得,也没人敢提。”言下之意,也是感慨如今纪小姐死去,下人才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话。
叶结蔓闻言心中一紧,脑海里浮现出之前纪西舞曾与自己说她幼时不受重视的事,忽然就恍然了。作为一个私生女,在纪家要生存下去必定不是容易的事。至于初见面时自己看到纪夫人不见得如何悲伤,本还觉得奇怪,原来纪西舞不是纪夫人亲生的。
不等叶结蔓多想,舒儿已经又道:“少夫人,不管怎样,此事还是不要张扬,心里知道就行。毕竟是纪家的家事,我们裴家不好多加议论。”
“嗯。”叶结蔓知道舒儿的顾虑,点点头应了,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暗忖等回去之后问问纪西舞。她身上实在藏了太多秘密,令人捉摸不透。
这边,与叶结蔓说完,舒儿更加担心安儿,再三叮嘱:“安儿,此事事关重大,你可给我长点心,当做不知道,听到没?”
“我知道啦,舒姐姐也太放心不下我了。”安儿嘟着嘴撒娇了句,舒儿这才继续道,“记住就好。不说了,我们继续往琉璃亭走罢。”
一路无话,三人又走了盏茶时间,还与琉璃亭隔了段距离,安儿已经抛却了方才的事,兴奋地指着远处朝叶结蔓道:“少夫人,你看那里,就是琉璃亭!”顿了顿,又咦了一声,嘀咕道,“好像有人也在……”
叶结蔓抬头望去,见不远处隐约能看到一座亭子的影子。天际挂着银月,有月光落在亭顶,一路铺散倾泻,光泽流转之间似呈了一整个星河,在幽暗里闪着碎光。
“是谁?”有遥遥声音自亭边传来,有几盏灯笼轻晃,其中一盏朝她们这里靠近来。
叶结蔓略一踟蹰,没想到这琉璃亭此时还有人,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过去。只是不待她细想,那执着灯笼的小厮已经近的身前打量过她,有礼道:“不知您是……”
“我们是裴家的人,这位是我家少夫人。”一旁的舒儿行了个礼率先应了。
闻言,那小厮了然地鞠了个躬,随即转头朝不远处的主子喊道:“少爷,是裴家少夫人。”
“少爷让你将人请过来。”不过一顿间,已经有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回应。那小厮回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裴少夫人请。”
叶结蔓只觉得入耳的女子声音有些耳熟,下意识朝不远处望了眼,依稀看到一个不高的奇异身影,旁边站着两个丫鬟模样的人。略一思忖后猛地想起来,这丫鬟的声音,不正是方才打人的那个吗?这么一想,叶结蔓不再犹豫,朝身前的小厮道了谢,就在对方的引领中朝琉璃亭走去。
待走得近了,叶结蔓才发现之前看到的奇异身影竟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她蹙了蹙眉,很快就回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就是纪西舞口中那个身体孱弱的纪家四少爷纪越。只见男子一身玉色锦袍,膝盖处盖了一块锦毯,玉冠束发,脸色却有些苍白。只是眉目温润,倒有一种惹人心怜的神态。不过叶结蔓的目光没有多加停留,而是极快地扫过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果然是之前撞见的那两人。此刻对方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飞扬跋扈的神色,而是恭敬地低着头,与之前判若两人。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裴少夫人,”纪越轻咳了一声,话语里似带着笑意,如春风般在这夜里飘散开来,“实在是纪越之福。”
“不敢当。我只是听说纪家琉璃亭的盛名,左右也是无事,才过来瞧一瞧,这般巧遇见纪少爷,不知可有打扰?”
“没有的事,在下也只是闲来无事,过来吹吹风赏赏夜景罢了。”纪越说话倒很客气,转头朝身后丫鬟道,“小玉,将糕点拿与裴少夫人尝尝。”
“纪少爷不用客气。”叶结蔓闻言连忙摇摇手,却抵不过纪越的盛情,见那位被唤作小玉的丫鬟转身取了桌上两碟糕点递过来,推却不得,只好伸手拈了,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丫鬟,心中暗道原来两人是纪越的丫鬟,不知为何会与纪西舞以前的丫鬟起了争执?
“听下人说,裴少夫人时常去灵堂拜祭五妹?”
叶结蔓还在沉思,纪越已经开了口,将她思绪唤了回来。想到之前纪西舞对这个纪越的评价,叶结蔓不敢掉以轻心,颔首应了:“应该的。”
“不知裴少夫人与五妹可有什么交情?”纪越的目光投向叶结蔓,唇角笑容云淡风轻,熟稔得宛如一次老友间的闲谈,“裴少夫人这般有情有义,实在令在下钦佩。”
“纪少爷言重了。”若是放在平时,叶结蔓怕是也减了心防。但一想到刚才那幕画面,叶结蔓总觉得纪越与纪西舞怕是关系并不算好,否则两家的丫鬟也不会争执成这样。因此听到他问话,只是含糊道,“我与纪小姐不过几面之缘,只是在苏州城也算久有耳闻,为她的死感到十分扼腕。”
“原来如此,”纪越掩嘴咳嗽了几声,身子往后靠在轮椅上,对叶结蔓的话不置可否,转而淡淡道,“五妹为人冷静睿智,可惜命运难测,没想到竟走在了我这个四哥前面。咳咳……”话音未落,纪越的咳嗽声已经阻了自己的话头。他艰难地弯着腰,用手肘支在膝盖上,整个身子都随着咳嗽震颤起来,眉间匿着一丝痛苦。叶结蔓见状一惊,没想到纪越的身体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糟糕,这情景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身后丫鬟见状,担忧得俯□来:“少爷,这边风大,你身体尚未好转,还是回去罢。”
纪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身前叶结蔓柔声道:“纪少爷如果身体不适的话莫要大意。”
“已经习惯了,没什么大碍。”纪越朝叶结蔓微微笑了笑,“不过估计再呆下去怕染了风寒,让娘担心。在下还是先告辞,恕不能相陪了。”
叶结蔓暗中松了口气,连忙也跟着回了礼,这才目送着纪越被小厮推着,两个丫鬟前面提着灯笼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