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过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星光既去,也不知何时再有明亮的一刻,我的兴致早已消弭,心情更是跌落谷底,即便她就在我身边,却好似有一道无形的藩篱横隔在我们之间——我触不到她的真实想法,她也无意向我坦白。
凝滞无言中,小船又飘飘忽忽地动了起来——纵然心中不情愿,船最终还是停在了岸边,她并不问我,而是自顾自将我抱下了船,借着零星的微光原路返回。
返程的心情与来时路上的惊喜天差地别,我在颠簸之中忍不住再一次埋首她的肩窝,熟悉的气息却教我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
静默一直延续到她抱着我回到了寝房的门前。
我吸了吸鼻子,使劲压下了那股泪意,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了下来,刻意忽略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头也不回地奔进了房里,扑上了床榻,将脸死死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哽咽在听到房门被人轻轻阖上后再也压抑不住,泪水很快沾湿了枕巾。
——不就是失恋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至少勇敢争取过,也算不留遗憾了。
尽管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胸口弥漫的痛苦不曾减少丝毫。
心中苦闷,却不得消解,也无人可诉,我将自己关在房里,称病推却了朝会,也打发走了颜珂派来的医官,除了废寝忘食地读着书架上的古籍,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颜珂实在看不下去了,强制性地将我连同书架与软榻搬到了花园中,美其名曰晒太阳,派了丙三丙四牢牢守住了两边,硬是要我在外面呆够半个时辰才准回房间。
这情形,倒是与以前千方百计劝我躺在屋里休息的那会儿换了过来。
我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生怕我整日地窝在房里发霉,憋出病来,索性也就由着她的意思,眯着眼睛靠在特地搭建的遮阳华盖下,无所事事地发着呆,消磨时间。
这花园的景致十分怡人,看得久了,心情也跟着舒缓了不少。
咬一口酥软甜糯的糕点,再抿一口清香微涩的茶水,我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份难得的静谧。
然而不速之客的出现却一下子打破了这份安逸。
我皱起了眉头,不悦地看向从花园另一头浩浩荡荡走过来的少年们。
“殿下,是后院的八位侍君们。”丙三弯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本王在这里,嗯?”我虽是问她,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用脚后跟想也猜到是颜珂派人通知的,否则这些娇娇弱弱的男孩子们根本不会冒着被大太阳晒黑的风险来花园里瞎转悠,更不会准确无误地找到我所在的僻静角落。
我委实不想与他们打交道,但也不能就此拂袖离开,因此只是命丙三将他们拦在十丈开外,不教他们继续靠近。
“本王看书需要清静,吩咐他们离得远些。”将书盖在脸上,我避开了少年们热切的目光,沉下心回想着方才看到的《大芜史·承乐本纪》,倒是浮现出几丝感慨。
按照这本史书记载,承乐帝邝云菲,好大喜功,荒淫无道,被永嘉帝邝云薇夺了皇位,贬为僖王,世称废帝;僖王膝下仅世女邝忻琪一人,世女既殁,遂后继无人,僖王一脉绝矣。
原来邝希晗祖上的皇位也不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啊……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至于真相究竟如何,也无从考证,只有当事人才心知肚明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感觉那边的动静平歇了下来,估摸着等待无果的小家伙们应该乖乖离开了,我放松地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了下来,正准备伸个懒腰,活动活动躺得发软的手脚,不料视线所及却是一群或站或坐,保持着安静的少年们——八个人全都盯着我,未曾离开。
“丙三,这是怎么回事?”不满地瞪了一眼点头哈腰讪笑的护卫,我低声质问道。
“回殿下,您只说不让侍君们靠近,可没让属下将他们赶走啊……”她带了点儿委屈地解释道。
我一时语塞,只好挥挥手示意她再靠过来一点,打算与她交代一番,想个办法引开这些蠢蠢欲动的少年们,然后再趁势离开。谁知话还没出口,视线里又闯进了另一拨花红柳绿的鲜亮颜色,领头的却是一个女子——正是邝希晴赏下来的三十个美人之一。
这种情况,到底说是冤家路窄呢?还是前有狼后有虎呢?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仗着数量优势将先到的八个侍君连同他们的侍从挡在外面,领头的少女则提着裙裾,不卑不亢地越过意图将她拦在安全距离外的丙三,在我的榻前不远处行了个礼,曼声说道:“奴婢紫衣,给殿下请安。”
“起来吧。”端着架子任由她行完礼再喊起,我淡淡地打量着这个高挑秀美的年轻女子,等着她说明来意。
“承蒙皇上看重,将奴婢等人赐给殿下,只是至今未蒙殿下传召侍寝,心中不胜惶恐,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明示。”她说完,深深地行了一礼,后背绷直,满身倔强,倒教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可是,这传召侍寝的事,怎好意思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呢?
我偏头摸了摸鼻梁,有心转移话题将她打发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话到嘴边就打了个转,变成了另外两个字:“过来。”
她紧贴着地面的身子猛地一震,惊诧地抬起头来,之后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我身边,像是害怕我会突然反悔一般。
我一边注视着她,一边却不着痕迹地留心那个身影的反应——那人本来即将迈出的脚步微微一滞,竟是转身闪到了角落,隐藏住了身形。
我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对这强装镇定的少女动了恻隐之心,还是仅仅为了那人的疏远而赌气,在少女凑到身前的时候,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将她带到软榻上,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十足是一个纨绔之辈的做派:“你叫紫衣?今年多大了?”
被我这样一搂一挑,方才还竭力保持沉稳的少女倏然红了脸,期期艾艾地回道:“奴婢、奴婢今年十五……”
我的手随着她的回答颤了一下,霎时间竟有一种难言的负罪感——十五岁的年纪,与我曾经的学生也差不了多少,还只是个天真懵懂的孩子而已。
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况且,即便是借此试探出了她的反应,又能改变什么呢?
毕竟,我已经被拒绝了啊。
想到这儿,那一丝赌气的念头也悄然而逝。
自嘲地笑笑,我收回手,意兴阑珊地靠回了软榻:“罢了,你走吧。”
哪知少女反过来抓住了我的手,使劲抱在胸口,泫然欲泣地问道:“殿下可是嫌弃紫衣年纪大了?那便由白绮服侍殿下可好?她在这个月初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少女柔软的胸脯紧紧地贴住我的手臂,凹势之深似乎将我整只手臂都陷了进去,而她眼中逐渐凝聚的泪花教我不忍心强硬地推开,只好就着这个令人窘迫万分的姿势耐心解释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先放开。”
她咬了咬嘴唇,将我的手臂抱得更紧了:“殿下既然看不上奴婢等,奴婢也没有活着的意思了,生无可恋,但求一死,还望殿下成全。”
“唉?这可不行!”被她的刚烈吓了一跳,我也顾不得尴尬,连忙抓住少女的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性命何其宝贵,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难道就因为本王不接受你,你就要寻死觅活的吗?简直鲁莽!荒谬!愚不可及!”
义愤填膺之际,脑中一热,却又马上冷静下来,我偷偷扫了一眼那人的位置,对上她略显冷漠的目光,心里一阵钝痛,忙不迭转开视线,看向将嘴唇咬得发白的少女,沉沉地叹了口气,既是在教训她,又仿佛是在开导自己:“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并非为了其他人存在,至于所谓的爱情,比起亲情、友情更是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东西,哪里就值得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呢?”
看少女一脸茫然的样子,我恍然意识到自己所言怕是违背了她从小接受的封建观念,教她无法理解,若是传了出去,不过是徒惹怀疑罢了。
她执意要服侍于我,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感情,而是出于被皇帝选中的责任和被教导的惯性。
“总之,本王并非是嫌弃你们,却也不需要你们侍寝——你们都是本王的人,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准伤害你们,包括你们自己,听懂了么?”稍稍用力挣开了她的手,我从榻上站起身,俯视着她,认真地嘱咐道。
想来这样霸道的命令,反而更能教这些孩子们听从与接受吧。
“是,奴婢遵命。”她垂下眼帘,恭恭敬敬地颔首。
“嗯,本王累了,回去吧。”知会了一声尽责地将那些一直试图接近的侍君们拦住的丙三丙四,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而姜灼,正静静地候在那里。
扫了一眼她手掌扶着的那块假山,坚硬的岩石似乎隐隐裂出了一道蜘蛛网状的痕迹,可见施力之人跌宕的情绪。
我有心拿过她的手掌,看看有无受伤,手伸出一半却又颓然垂下,背到了身后——说好了不再纠缠于她,不能食言。
再者,她也不想要我的关心吧。
使劲合了合眼,逼回了眼中的涩意,我抬步继续走。
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多么希望她能够拉住我,就算是口头上的一句挽留……可是最终,直到我走出花园,她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什么都没有。
——再过不久,就是与帝师之子大婚的日子了。
大概,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能真正死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