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结束,我随着文武百官退出大殿,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邝希晴离开前那个无法言说的眼神,不经意间差点撞倒了身前的人。
“抱歉,”下意识地道了歉,就见对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正是方才出列弹劾我的那个年轻谏官,“……都不会说吗?撞了本王怎么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冒犯亲王可是大罪!”
后退一步装作嫌恶地拍了拍衣服,我抬起头,尽力摆出高傲的姿态。
她咬了咬嘴唇,愤恨地瞪着我——她身边的同僚都悄悄与她使着眼色,让她不要与我起了冲突——最后,她还是不甘不愿地低头服软道:“……臣知错,请王爷恕罪。”
“嗯哼,这还差不多。”我保持着面上的冷淡,心里却不由偷笑,连带方才的伤感抑郁也随之消散了一些——看来偶尔的捉弄别人也挺有意思的,“本王这次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冲她眨眨眼,我慢条斯理地越过她往前走,嘴角的笑意犹在,肩膀却被轻轻撞了一下,一个带笑的英朗女声在耳边响起:“哟,换口味了?怎么就看上那小古板了?她背后可是帝师傅筠崇,若把事情闹大了,可有你头疼的!”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卢映宣——世家贵女中最不着边的几个,数她名声最差。
母亲是中书令,兄长又是皇夫正宫,家世显赫,养成这么胆大包天的性子,难怪与邝希晗臭味相投。
若是连她也觉得棘手,可见这小谏官的确有几分背景,轻易不可招惹……说起来,我本意也只是逗逗她,以报她在朝会上义正词严的弹劾,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怎么到了卢映宣嘴里,就成了我对她心存非分之想呢?
“不劳你费心,本王自有分寸。”白了她一眼,我加快了脚步。
不妨她嬉皮笑脸地缀在我后边,不依不挠地问道:“啧,别这么冷淡嘛~小晗?殿下?喂!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天刺客事件的后续?”
她最后一句话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让我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她——她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胜利的微笑,却是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看了看周围不时朝我们投来异样眼神,就差指指点点地戳着脊梁骨骂上几句的官员们,朝着卢映宣扬了扬下巴:“你跟本王到边上来说。”
她耸了耸肩,却是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跟着我走到了主殿外长廊的拐角处。
“你当时不是喝醉了吗?怎么还记得后来发生的事?”确定没有人跟来,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晚我被刺客划伤后,邝希晴便将我带到了她的寝殿,之后更是对这件事三缄其口,只说还在调查中,让我不必担心;我曾经也问过姜灼,彼时正是我与她难得聊上了几句,气氛融洽,却因为这个问题让她陡地冷下了神色,连着几日都对我爱答不理——我便知道,在她这里也得不到答案。
多日过去,我也熄了那份好奇心,谁知今朝却被卢映宣再次勾起了疑惑——那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孤身一人还是同伙勾当?背后又有什么牵连?
“笑话,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么?不过是趁机耍耍那些家伙罢了……不过那刺客出手也忒快了,就是我也没反应过来,”她轻轻一哂,眼里的笑意却收了一些,仿佛想到了什么严肃的话题,“你离开后,皇上立刻下旨搜查在场所有人,那个教坊司从民间找来的歌舞班子则是全都被下了大牢;刑部挨个审过去,全都不肯招,磨了几天,把刑部的人惹毛了,夹棍烙铁轮流上,好几个没熬住自尽了,不过总算有两个绷不住招了。”
说到这儿,她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我们四周,似乎是确定没有人偷听,我禁不住感染了她的谨慎,也小心凑近了,就听她说道:“一个说那刺客是半个月前加入她们舞伎班的,好像是从什么灾区逃难来的孤儿,家里一个人都没了,班主可怜他,让他加入,没想到他挺有天赋,所以让他挑大梁表演独舞,哪知出了这档子事儿……”
“另一个怎么说?”我听得入神,见她迟疑,忙不迭催促道。
“咳咳,另一个的供词却是个谜,对外都说那人死了,我也是偷偷看了刑部呈上来的供词才知道的,”我也顾不上诧异她是怎么有机会偷看到官员呈送给皇帝的折子的,更不想去探究到底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就听她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那人说宫宴前一晚,见到那刺客鬼鬼祟祟地离开戏班,她好奇,就跟了一腿子,结果发现那刺客去了南大街上的陶素斋——那可是个卖文房四宝的书斋,他一个大字不识的舞伎,去那儿干嘛?”
“然后呢?”我觉得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就听她幽幽叹了口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刑部的探子去的晚了,那陶素斋早就搬空了,连个鬼影都不剩下。”
这样说,线索到此就断了。
“最关键的是,刑部的探子在那陶素斋里搜出了一块宫里的腰牌。”她却蓦地加了一句,教我一愣。
——宫里?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与颜珂千方百计要证明的那样,这场刺杀活动,不过是御座上那人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
卢映宣言之凿凿的一番话教我自以为是的坚信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你与本王说这些,又是何目的?”我盯着她的眼睛,心里同样存着几分犹疑——身为邝希晴的小姨子,她没道理不站在皇帝的阵营之中,我可不觉得凭着我们那点酒肉朋友的交情,值得她这样掏心掏肺的说出真相——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嘿嘿,就知道瞒不过你~”她忽然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来,与方才的严肃判若两人,“姐们最近手头有点紧,所以找殿下您接济来了——谁不知道您堂堂凌王最是慷慨,定是不忍心看见小妹为钱所困的吧?”
——原来是要钱?
“现银么?你知道本王身上从不带银子的。”拍了拍腰带,除了一块用作装饰的玉佩和香囊,我身上再没有值钱的东西,这也是实话。
“哎呀,我也不是要现银,”哪知她挠了挠头发,一脸羞愧地说道,“前儿个我去通富赌场玩了几把,手气太背,输了好几千两银子,那掌柜的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见天儿地追在我身后讨要,都快闹上府了,要是被我母亲知道,非得将我的腿打断不可”
“那你想要我怎么帮你?”难道要借用邝希晗的王爷名号威势吓人?
可是她的世家贵女身份也差不到哪儿去啊……
“嘿你就别跟我这装了!通富赌场不是你名下的资产吗?你跟掌柜的打声招呼不就成了?”卢映宣急了,一把攥着我的手腕,力气稍大了些,疼得我皱了眉头。
“本王知道了,还不放开!”挣开她的手,我理了理朝服,看了一眼几近大亮的天色,估摸着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若再不回府,颜珂该等急了。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卢映宣在我后面喋喋不休地念叨,“祖宗唉!殿下哟!记着啊!替小妹兜着点儿啊!”
摆摆手示意她放心,我坐上马车,给小蝉使了个眼色让车快点走,总算是那个摆脱了阴魂不散的女人。
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小蝉递上来的杂书,我想到卢映宣的话,不由起意问道:“本王名下……有赌场么?”
他正专心泡着一壶香茗,听我问他,愣了一下才答道:“这个,奴婢记得是有的,不光是赌场,还有些别的营生,殿下不妨问问账房的管事。”
听了小蝉的意见,回到府里,得知颜珂正在处理事情,不能立即前来,我立刻兴冲冲地叫来了账房的管事,打算听她粗略地汇报一番。
管事的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像是精心打理过一般。
就见她招呼身后的侍从抬过一大箱子账本,朝着我行了一个礼,恭敬地说道:“启禀王爷,这是整座观澜城里的店面去年下半年的账目,今年上半年的还在整理中,若是您要看,且耐心等上几日,小人一定赶工将账目对出来,供您过目。”
“哦,这个倒不急,你慢慢来就是。”我也不好意思告诉这老人家,自己就是一时起意,想知道名下大概的资产;然而看到这数量惊人的账本,我便已打了退堂鼓,更别说细细读上几本——那对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文科生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去年所收的总账比前年涨了近半成,所以经管的幕僚又盘了两家绸缎铺并一座酒楼,都是好地段,稳赚不赔的买卖;加上城东一家赌场、两家青楼,城南的胭脂铺、绸缎铺和首饰铺,城西的两座酒楼、一座茶楼,城北的一间古董铺子、两间书斋……”她一边数着,一边比划着账目,视线扫过那些数字,看得我是眼花缭乱,一个头两个大。
——粗略听起来,邝希晗名下的资产倒是不少……究竟是挂在她名下国有资产,还是她个人私属呢?
若真是私属……又是怎么来的?
只怕,不会是什么正当途径吧。
想到这些资产的来源,我的心便沉甸甸的,即便是那一丝坐拥金山的震惊和愉悦也都为之消磨殆尽,只剩下逐渐弥漫开来的愧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