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好好地卧在床上,盖着轻若无物的蚕丝缎面锦被,熏着舒缓安神的香,衣衫也换上了舒适贴体的纯棉睡袍,显然是被伺候得很周到。
动了动手脚,除了仍旧时不时抽疼的脑袋,浑身上下都没什么不妥。
我仿佛做了一个极为冗长芜杂的梦,梦里掠过一个个或陌生或熟悉的场景,浮现一个个或惊艳或平凡的面容,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刻骨铭心,教人念念不忘,从始至终都贯穿在这些走马观花的画面中,每每想起,便是脉脉的欢喜和切切的哀伤。
我不知道这双眸子属于谁,而那张脸庞也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总在即将看清那张面容时,一忽儿又幻化成了别的景象,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我继续探寻下去,揭开真相。
最后的最后,在梦境破碎而我醒来之时,依然没能看清那双眸子的主人的真容,也没能理清这些纷乱驳杂的片段。
我已然分不清这是我忘却的过去,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臆想罢了。
我只知道,在我醒来以后,即使再不情愿还是要面对已经发生的事实——那个荒谬却又让人生不起丝毫反感的吻。
心底隐秘的情感是一回事,礼仪伦常又是另一回事,我的身份,我的理智让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糊弄过去——我该如何面对邝希暝?我又该如何面对皇夫和那个腼腆的小家伙?甚至是,那个警告过我的魏舒?
虽然是邝希暝主动,但我无法否认自己的确因为那个吻产生了悸动,这也是我如此纠结的缘故。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倘若心中无物,自是不染尘埃,可若是心中有念,又如何?
……便是只能挥剑斩孽缘了吧。
静静在房里硬挺了一宿,一件件梳理这些事,默默回想着梦境中的影象,试图拼凑出一些完整的记忆——却是徒劳,反而又引得头疼了几回,于是只好作罢。
不管邝希暝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了避免之后的尴尬,若是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下来,对彼此都好……或许,这也是我能够提出离开皇宫的最好的借口吧。
打定主意,天一亮我便叫来侍从换了较为正式的亲王服冕,决意趁热打铁,立即就去找邝希暝说个明白。
引路的宫侍委婉地提了一句:“恰逢辰时一刻,未知朝会是否结束,贸贸然去,怕是陛下不得空……”
犹豫了片刻,我仍是沿着原路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若是去见她时有大臣在一边,倒是正好从旁做个见证,教她没有理由再软禁着我呢。
因此也不去理睬有意无意稍加阻拦我的宫侍,只一味大步往前冲,迎面的禁卫和侍从纷纷行礼,却没有胆子敢拦我的。
走了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格外恢弘威严的宫殿,就连殿门外值守的禁卫都比别处要肃杀几分。
我来的正是时候,只见殿门缓缓而开,身穿绛红衣袍的官员们鱼贯而出,偶尔夹着几个墨绿色衣袍的;在她们之后,又不紧不慢地走出一批身穿朱紫衣袍的官员,应该是官阶在一至三品的朝廷重臣了吧。
我对她们没什么印象,也不耐烦与这些大都上了年纪的官员们见礼寒暄,因而只是远远地候在殿门一侧,沉默地等着她们离开。大概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眼看着不再有官员下朝出殿门了,我才继续抬步往前,挥挥手免了守门的禁卫行礼,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奇怪,方才随意扫了一眼离开的人群,却没有见到帝师傅筠崇的身影……也许她不需要准时参加每次的朝会吧。
晃了晃脑袋,很快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我也不等那守在殿外的宫侍通传,直接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内殿;他眼角一抽,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平平望过去的目光看得一个哆嗦,到底怕惹怒了我,只好加快了步子,好歹抢在我前头去给主子通风报信了。
——哈,我的赫赫威名还是挺好用的嘛。
以前我总是反感凌王给人留下的跋扈印象,在被人敬而远之时总是别扭无奈,还有些隐约的伤感,这次却是难得有几分快意爽利——想来是真是被邝希暝那一下刺激到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宫里,竟是连半刻时间都不愿意多等。
我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是在介意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然而待要继续深想下去,却又不太敢了。
“你……怎么来了?”皱了皱眉头,她挥袖让两个正在聆训的官员离开,转而扯出一抹若无其事的微笑,温声示意我上前。
踏上光洁如镜的砖面,目光直视着高高在上的銮座,没有错漏见到我时她从惊喜到忧虑再到隐忍的一系列表情变化,心底也没由来得一紧,差点动摇了来意。
“来找你,自是有事相求。”我已然用到了“求”这个字,邝希暝不会察觉不到这一点,无意识地扬了扬眉,连那伪装出来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压下了之前的几分动摇,斟酌着开了口:“在宫里待得够久了,我想……”
眼看着她在我一开口后便抿紧的双唇,心神一晃,竟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昨天那一闪即逝的轻触,仿佛嘴唇上还残留着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我脸上一热,不知怎的便改了口,那句“我想回王府呆着”便成了“我想出去走走,微服私访,权当散心,说不定能想起些什么。”
“好好地,怎么想着……出去呢?”许是自己也察觉到了所谓的“好好地”是多么苍白,邝希暝轻咳一声,避开了我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叩着御座的鎏金扶手,像是以此来转移心里的烦乱。
“在宫里呆腻了,就想出去走走,不行吗?”顾及到她对傅家人的态度,我也没提要回王府看看王夫的事,更是默默放弃了这个打算——说我凉薄也好,冷血也罢,本就是在记忆中寻不到的影子,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用虚假的重视重新撕开粗略掩盖伤口的痂,那就先不去考虑吧。
况且,我也不确定现在自己这半点旧事都回想不起,又因为各种不该有的情绪而混乱的状态是否会对那个许久不见,几乎已是陌生人的王夫产生伤害……索性还是不见的好。
“腻了么……”邝希暝微微笑了一下,尽管这笑在我看来不过是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底不见丝毫波动,微不可闻的反问更像是无意识地重复,眉眼淡漠轻渺,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溅落成无数晶莹消散在天地中一般——因为这可怕的念头而心惊不已,我再定睛望去,却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连方才那几分隐忍克制都不见踪影,似乎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思虑太多罢了。
“你要出去,自然是行的,我又凭什么……拦你呢?”她低低地叹了一声,又扬起了一个初见时那般温柔的浅笑,看得人没来由一阵心酸。
“你,你答应啦?”忍着心头莫名的酸楚,我追问着确认道,却也摸不准自己是怎么个想法——缘何会在她不再刁难阻拦,爽快地答应下来以后,又感觉到几分失落和惆怅呢?
“嗯,朕答应了。”她低下头,随手翻开一本奏折,暗示着这场谈话到了尾声,“七日后,等朕安排好一切,便随你的意,四处走走,纵是离了观澜城也无妨……可好?”
“……好。”她开始对我自称“朕”了啊——我的首要关注点却不是她答应下来,而是称谓的变化。
……到底还是,与她疏远了么?
话已至此,我的目的也已达到,本该是高兴才对——可是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随着引路的宫侍转身离开大殿,在迈出门前的那一瞬,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人一手紧紧攥着奏本,另一手却扶着额头,手掌盖住大半张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从进来后就一直挺直的背脊松懈下来,仿佛再也难堪其重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寻求片刻的喘息。
空荡荡的大殿里,她的身影是那么遥不可及,又是那么空寂无依——敏感,脆弱却又沉默地倔强着,我忽然意识到,那御座上的女子,不仅仅是执掌乾坤的天下之主,也是一个注定要狠心绝情的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
我的心里蓦地一痛,连脑袋也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
七日后,坐在布置得精细又考究的马车中,带着几分不舍几分犹豫,伴着马蹄哒哒声响,缓缓驶出了观澜城。
没等我吩咐下去,马车便自己循着一个方向悠悠地驶着,好像驾车的自有打算——我感到几分不妥,不由伸手敲了敲车壁,扬声问道:“这是去哪儿?”
之前没有注意,迷迷糊糊地便上了车,现在想起,这随行的一切都是邝希暝使人安排的,那这驾车的是她的人,要去的地方莫非也是她的意思?
既然已经离开了皇宫,我可没有打算再受她的摆布。
“先去最近的墨林城可好?”回话的声音温凉如玉,隔着车帘也能感觉到声线中带着的一丝悦然,动人,却恁地耳熟。
这声音……不会吧?
我被自己的猜想惊得一个激灵,连忙喊停。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我的心跳却“怦怦”作响,越发急促。
好一会儿,在我几乎要忍不住跳下马车看个究竟时,却见车帘一撩,一个身穿侍卫服的女子探进了半个身子,分明只是再清浅不过的勾唇,眼角眉梢却透着一抹恣意飞扬的欢喜:“殿下,有何吩咐?”
我彻底呆住了。
——这人,不是邝希暝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