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周惟脑中忽然一片清明,无数细碎的小事像拼图一样在脑海中拼接起来——鸠塔的典籍、亚大陆的哑巴、厄玛“无意间”带他经过的祭坛……
“你想召唤神龙,是不是?”周惟努力撑起身体,踉跄着站起来,直视着厄玛翡翠色的眼睛,“瓦龙汀是你杀的,是不是?袭击加勒派出的专案组,也是你干的对不对?你那晚根本就没有在睡觉,你让我支开所有的扈从,只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星寰,烧了伊萨行宫,挑起两国的争端,是不是?”
厄玛在他炯炯然的对视之下移开了视线,没有回答,但表情已经默认了一切。
周惟用力压着伤口,试图让血流得慢一点,少一点,但那祭坛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邪恶之力,吸着他的血往外流,往外流,止也止不住。与此同时,排山倒海般的龙语还源源不断回荡在他的耳际,令他两腿发软,头脑发晕,视野一片血红。
但奇怪的,他的思维此刻却史无前例地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你上次带我去祭坛,就是想证明我的身份,看我是不是骑士族,能不能真的读出龙语,是不是?”周惟深呼吸,努力站直身体,缓慢地往厄玛走去,“你是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厄玛,我一早就知道。在鸠塔你就知道我读出了龙语,珀西被带回星寰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能召唤神龙,但你还是不放心,必须要亲眼看到我陷入龙语的幻境,才能放心地把我骗到空间漩涡的正中心。”
他拖着虚弱的脚步硬撑着走到厄玛面前,咬着牙根看着对方那张漂亮的、单纯无害的面孔,一字一句问到他面前:“然后杀了我?!”
厄玛右手一抖,手中链剑倏然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他无法再回避周惟的目光,只能被动地与他视线相接。然后,一大滴水珠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挂在睫毛边沿:“不!我、我只是不相信,不相信那个人是你!我多希望你读不懂龙语,解不开封印,唤不醒神龙!二十四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平等的朋友,周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连格里佛都无法取代……”
“所以你要杀了我?为了召唤神龙而杀了我?”周惟打断了他,嘲讽地笑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朋友’?”
厄玛飞快扭头,抹去眼角的水滴,再看向周惟的时候目光坚定无比:“这都是命运,周惟,命中注定你要死在这里,用你的血液激活沉睡千年的祭坛。空间逆转,一千年只有一次,而你恰恰这个时候回到赫基星球!所以,这一切都是宿命。”
“咳咳……”周惟一口气没理顺,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逆流的血水从气管里呛了出来,喷了厄玛一衣领。
厄玛在他倒地之前抱住了他,两个人一起跪倒在祭坛上。
“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演技很好?是、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居然、居然这么久都没有看穿你……”周惟气息渐弱,鼻端嗅到厄玛身上熟悉的气味,和着自己的血腥味,不知为何心里特别难过,特别难过。他不懂为什么这世上每个人都要骗他,害他,周伊是这样,厄玛也是这样。他没做过坏事,没沾过旁人一点便宜,他自认对得起全世界,为什么人人都要拿他的好心当驴肝肺,拿他的鲜血来给自己洗路?
这难道就是他妈的宿命?
“不,你一点都不蠢,只是我、我太卑鄙,利用了你的好心……”厄玛将周惟搂在胸前,颤抖的双手揽着他的背,不知泪水还是汗水,滴滴答答掉在他脸上,“就快过去了,周惟,乔格说,你长大的那个世界都讲来生。如果真有来生,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偿还你。”
周惟无力回答,只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滴,用尽全力推开他,滚倒在祭坛上,挣扎着离他远了点。
如果真有来生,他一定要离这些聪明人远一点,哪怕和低等生物待在一起,比如全儿,比如……珀西。
“杀了他!”不知何时,周遭的雾气中现出几个黑色的身影,十二名身披黑袍,面容枯槁的老者走上祭坛,将他们团团围住。当先一个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男人向厄玛飞快打着手势,示意他立刻杀了周惟。
正是那名遭受过火刑的哑巴,厄玛的“父亲”。
“你还迟疑什么?主君,快杀了他!”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老者扶住了激动的哑巴,对厄玛道,“结界困不了神龙多久,马上他那只大畜牲就要过来救他了,你还不快动手?!”
主君?他在叫谁?他到底在说什么?周惟脑中一片混沌,看看那光头,又看看厄玛:“你到底是谁?”
厄玛站起身来,对哑巴和光头道:“他就要死了,我已经杀了他不是吗?”
“主君,我们不能心存侥幸,请立刻把他的心挖出来!”光头厉声道,“龙骑士生命力极为顽强,即使流干身上的血,也不一定真的死去。这孽种还有一口气,万一被神龙救走,幸存下来,于我赫基帝国将后患无穷!”
厄玛握着链剑,看看周惟,又看向光头,流露出几近祈求的神色:“不,他就要死了,你们、你们不要逼我……他毕竟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不能挖出他的心,我、我做不到……”
“!”他在说什么?周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倒不是有人要挖他的心,而是厄玛居然说他是他的兄弟!“你到底在说什么?谁是你的兄弟?”
厄玛胸口剧烈起伏,没有回答他,对哑巴道:“塞提亚父亲,他毕竟是先父名义上的儿子,身上流着一半与我相同的血液,就让他去得体面点吧。”
哑巴目光略显一丝犹豫,扶着他的光头却勃然大怒,对厄玛大声斥道:“主君!你理智一点,不要被他之前的伪善迷惑!他根本不是先君的儿子,他的父亲是雷泽龙!当年要不是先后大人被恶龙劫持,怎么会生下他这孽种?你虽与他一母同胞,但完全不是同一个父亲,当初先君若不是为了保全你,根本不会让他降生在这个世上!”
什、什么意思?周惟惊异莫名,不可思议地看向光头,又看向厄玛: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兄弟?什么一母同胞?什么不是同一个父亲?
电光石火,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霹雳,周惟悚然领悟了他们的对话——他不是先君的儿子,不是赫基的主君,厄玛才是!
他和厄玛一母同胞,却来自于不同的父亲,厄玛的父亲是赫基先君,他的父亲……是雷泽龙!
不不,这不是真的……虽然早就知道自己血缘比较混乱,但听到自己直系的上一代居然是一头野兽,周惟仍旧无法接受,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忍不住再次喷出一大口鲜血。
厄玛跪坐下来,轻轻扶起他的肩膀,用衣袖替他擦掉下巴上的血迹:“对不起,周惟,我一直骗了你,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双胞胎。”
“主君!”光头厉声喝道,“你不必和他说这些!你的身份如此高贵,又何必提起那些污秽的往事,让赫基王族蒙羞?”
“不。”厄玛异常坚决地驳回了他,道,“他是我的兄弟,他就要死了,这是他该知道的,是我欠他的真相,我必须告诉他!”
光头还要说什么,哑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厄玛深吸一口气,对周惟道:“二十四年前,我的父亲,赫基先君迎娶王后,新婚第二天,你的父亲,最后一只未被封印的雷泽龙闯入星寰,掳走了王后。”
“雷泽龙从来就没有灭绝。数千年前,人龙大战,赫基主君利用千年一次的空间逆转,将绝大多数雷泽龙从表大陆赶进次空间,封印在二分之一火山内,但仍旧有小部分雷泽龙侥幸逃脱,在头龙的率领下隐藏在硫塞山北麓,苟延残喘。数千年来,历代赫基主君与群龙浴血而战,终于将它们逐渐消灭,至先君即位之时,整个龙族只剩下一只头龙——你的父亲。”
“雌龙已经灭绝,最后一窝龙卵也被人类摧毁。头龙掳走王后,本意是想杀了他,为自己的族人报仇,但……”说到这里厄玛有些迟疑,似乎在寻找适当的措辞,少顷,接着道,“总之,他没有这么做,当先君带人赶到龙巢的时候,他反而死了,王后用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咽喉。”
“王后终于获救,数月之后,御医诊出他怀有身孕,而且是双生子,两个男孩。先君很是高兴,但御医随后却又告诉他,这对双生子只有一个是他的儿子,另一个,却是禁忌之子,人与龙的结晶。先君又惊又怒,让御医替他除掉头龙的孽种,但双生子一母同胞,除掉一个,必然保不住另一个。无奈之下,先君吩咐御医小心照料王后,等两个孩子一落地,就烧死不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所以,我们其实是兄弟,周惟,我比你早出生半个小时,是你的哥哥。”厄玛对周惟说,“后来的事情,你都能猜到了。足月之后,王后生下了我们两个,我被抱出去参加王族神殿的洗礼,你将被大祭司秘密带去亚大陆,烧死在祭坛上。但王后舍不得就这么失去你,清醒过来以后独自闯出星寰,从祭司手中夺走了你,带着你连夜逃出赫基星球。”
“之后二十四年,他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