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晟从前也曾隐约猜得自家娘亲身世有异,旁的不说,娘亲待承恩公一家子可谓冷淡至极。朝野都以此道太后抑制外戚,是个贤明的。可景晟却知,哪里是抑制外戚,却是承恩公一家子的死活都不在娘亲心上哩,景晟当时心有疑惑,不想今日听着娘亲又笑又哭,字字句句仿佛在牙缝中挤出一般吐露了身世,要说在他心上一丝不怨也的不能的,凭谁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知道,自家不过是父母报复的产物,都要心伤,何况景晟这样机敏的孩子。是以含了悲愤道:“娘,您还有甚瞒着儿子的,这会子一并说了罢。这会子不说,还请娘亲瞒儿子一世。”
阿嫮听着景晟这句,犹如万箭穿心一般,道是:“你怨我,那我呢?我一世人都断送在李源与你父亲手上,可我又能怨着谁去!”说罢将帕子捂了面痛哭失声。
景晟话出了口就有些懊悔,再叫阿嫮这一哭一说,到底年少,心上的怨怪委屈再忍不住,一般地放声而哭,膝行到阿嫮面前扯了她袖子哭道:“娘哩,儿子求求您,从今而后您就忘了罢。只看着儿子,看着姐姐,难道在您心上,儿子同姐姐都敌不过从前吗。”
阿嫮先叫景晟激怒,将埋在心中二十年的苦楚愤恨说出,又叫景晟一激,痛哭了一场,这时再听着景晟这几句心酸已极的话,她原是身子掏空的人,哪里还撑得住,心口痛得仿佛火炙一般,口中一阵腥甜,竟是又喷出一口血来。
景晟正跪在阿嫮面前,这一口热热的血直喷在景晟面上胸前,景晟饶是胆大镇定,还是险些叫这一口血吓住,将倒向他的阿嫮抱住,一叠声地叫:“宣御医,快宣御医!”一面叫着又想将阿嫮往寝殿抱,无如他年小体弱,哪里抱得起阿嫮,母子两个一起滚倒在地上。
阿嫮吐出这口血时且还醒着,忽然觉着眼前场景正与当日她将乾元帝气倒时仿佛,一时竟好笑起来,呵呵笑得两声,又吐出一口血来,将景晟吓得直懊悔自家不该来逼她,哭叫道:“娘,娘,您别吓儿子啊,儿子再不敢了,元哥儿听话,元哥儿日后都听您的话,您别吓元哥儿啊。狗奴才,快宣御医啊。”一面张着手去擦阿嫮颊边的鲜血,待看得阿嫮慢慢将眼闭上,顿时魂飞天外,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殿外的宫人内侍们叫太后皇帝两个一起下旨撵了出来,自然害怕,屏息静气地立在门前,隐约听得殿中仿佛有太后与皇帝说话的声音,只听不清说的甚,又过得回,就隐约有哭声,彼此悄悄换过眼色,只猜不着太后与皇帝有甚好哭的,正在此时,忽然听得皇帝叫进,却不见太后声音,也是阿嫮令行禁止,是以宫人内侍一时就不敢动,还是听得景晟叫人的声音十分紧迫,这才推门而入。这一进殿,顿时吓得跌做一团,原是皇帝跪坐在地上将太后的上半身抱在怀中,头脸身上都是鲜血。
景晟听得动静,转脸看见内侍宫人们进来,怒道:“还不宣御医去 ,再来几个人将太后扶进去,都愣着做甚!”就有内侍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宣御医,又有宫人过来从景晟怀中将阿嫮接过去,半扶半抱地送进了寝殿,景晟径直跟了进去。
珊瑚因看着景晟身上都沾了血,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过来请景晟先去将衣裳换了,不想景晟正是烦忧的时候,听着珊瑚这几句,格外刺心,飞起一脚来踢在珊瑚腰上,将珊瑚踢得直跌了出去,挣挫不起。
椒房殿闹了这一出,自是整个未央宫都叫惊动了,不独景琰赶到了椒房殿。高贵太妃、窦淑太妃等乾元帝留下的其余妃嫔们也赶了过来,都汇聚在殿前,只是无有阿嫮与景晟旨意,不能进殿罢了。
景琰进殿,看着景晟脸上身上都沾了血,连着眼也哭肿了,再看阿嫮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连着口也来不及开,已是倒了下去,殿中自又是一场混乱。
少刻,御医们赶到,这一回领头的正是御医署的医正,医正给太后请了脉后,心上已是凉了半截,太后本就是心血亏虚的人,若是仔细调理,用心保养,还能勉强支持下去,却也是不能长寿的人了。今日不想受着刺激过甚,这两口血一吐,几乎将生机都断绝了,就是今日活过来,也是危如风中之烛,经不起一些儿风浪了。
御医们互相瞧了瞧,齐刷刷在景晟面前跪了,将实情与景晟说了,又叩头请罪。景晟哪里肯听,扑到医正面前一把抓着他前襟道:“放屁,国家俸禄养着你们是作甚的?!连个病也瞧不好,要你们何用!若是不能医好太后,你们的狗头也别想要了。”
医正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却有些儿姜桂之性,听着景晟这句,倒是犯起了倔强来,将帽子一摘,露出个白发苍苍的头颅来,磕头请辞。景晟气得双泪交流,扑上去要打他,却叫人拦腰抱着:“圣上,圣上,您这样催逼,御医们哪能静下心来。”说话也带了哭音,却是景宁也赶了过来。
也是景晟心上无比懊悔不该来揭母后心上痛处,只这话他再说不出口来,若是叫人知道实情,他母子两个只怕立时就要叫弹章淹没,是以只能哑忍。可他平日再沉稳老练,实情才一十一岁,看着亲娘是叫自家“气倒”自是又愧又急又悔,蓦然看着景宁,也是从来弟兄感情就和睦,当时抓了景宁的袖子哭道:“哥哥,怎么好,这些庸医不肯尽心哩。”
景宁也红了眼,一面儿安抚景晟,一面使人去取衣裳来与他换,一面又与御医们道:“你们说句实话来,太后凤体还能支持多久?”
医正叫景宁从景晟手上解救下来,老脸也涨得通红,愤愤道:“太后娘娘本就是将心血耗空的人,如何经得起激,如今可说是朝不保夕,臣也不知娘娘能支持多久哩。救人虽是医家本分,可医家也不是阎罗,如何下得保证。”
景晟才叫景宁安抚住,叫医正几句话激得又要去打他,还是景宁眼疾手快地将景晟拦腰抱着,劝道:“圣上,圣上,且叫他们给母后开方施针要紧。”景晟只得忍气,道:“还不开方去!”
这里正闹做一团,守在阿嫮床头的宫人忽然叫了起来:“娘娘醒了,娘娘醒了。”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抢到床前,果然看见阿嫮张开了眼,两个都喜极而泣起来。
景晟那一场大闹,阿嫮迷迷糊糊也听着了,这时看着景晟跪在床前,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又要笑又要哭的模样,慢慢抬起手来将他脸上血迹抹了些去,轻声道:“元哥儿,你哭甚?你是皇帝,要有威仪。”景晟将阿嫮的手握着,哭道:“不管,您不许病。您好好的,元哥儿以后就听您的话,不然,元哥儿就哭给大臣们瞧。”
阿嫮便是知道自家命不久矣,可叫景晟这几句也引得笑了出来,这一笑,胸口又痛得厉害,转头看着景宁也跪在一旁,眼中也满是泪,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恰是当年在广明殿偏殿中头一回见着他一般,心上不禁也是一软,从景晟手中抽回手来,也摸了摸景宁的脸,轻声道:“阿宁,以后你和你王妃要好好的。”景宁眼中坠下泪来,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嫮又寻景琰,却听着景琰方才晕了过去,这回太医正与她施针,心上一声叹息。
她一生一儿一女,在景晟面前还好强着脖子说句不曾欠他,可对了景琰,多少有几分愧疚,只为着景琰肖似乾元帝,十数年来受着她的冷淡,养成了外强中干的性子:“元哥儿,你姐姐看着赫赫扬扬,实是不大中用哩,她的驸马,你要用心了,可别叫人拿捏了他去。”却是阿嫮本是一心报复,如今冤仇即报,又与亲生儿子险些儿破脸,实在是将心都灰尽了,这才做了丧气之语。
景晟听这几句话,大为不祥,急道:“我才不管!您是娘,给姐姐挑驸马,那是您的事儿,不许扔给我。”景宁也含了泪道:“娘,五妹妹还要您的教导呢,还有圣上也要立皇,您就不看了么?”
阿嫮叹息一声,点头道:“知道了。”这时药也煎了来,景晟与景宁两个一个扶一个喂,服侍着阿嫮用了药,又将她放平,看着阿嫮慢慢睡去,这才悄悄退到殿外,却不敢离去。景晟便在椒房殿外净面更衣,又过得会,景琰也苏醒过来,听着母后醒过,强撑着去到床前看了眼,含泪退出,又扯了景晟衣袖道:“圣上,弟弟,一定要救娘哩,若是娘有个甚,你我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说在这里,悲难自抑,却是不敢哭泣,只是强忍,看着格外可怜。
阿嫮这一病,正如医正所说,危如累卵,便是御医署的御医们都聚在椒房殿随时候命,也是无用,起先阿嫮每日还有一半时辰是醒的,能在景晟、景淳与景宁三个来问安时与他们说几句,只是精神渐短,每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得月余,一日十二个时辰竟是有十个时辰都在睡。
到了这时,也不用御医们说甚,都知道阿嫮病危,是以景淳夫妇、景宁夫妇。景琰,并柔嘉等都守在了椒房殿,景晟每日除了上朝以外也在椒房殿寸步不离。
这一日,阿嫮睡到一半忽然张开眼来,守在她床边的正是景宁夫妇,看着她张眼,夫妇两个抢到床前,景宁先道:“娘,您要甚?”阿嫮抬手将景宁的脸抚了抚,轻声叹息:“阿宁,你瘦了。”
景宁听着阿嫮这话,心上就知道不好,险些落下泪来,强忍了泪笑道:“等您好了,阿宁就能胖回去了。”阿嫮也是一笑:“元哥儿在外头么,叫他进来。”景宁忍泪答应,与顾鹊两个退出寝宫,走在殿门前,因知道阿嫮这一回怕是回光返照,这一出去就是永诀,禁不住回头瞧了眼,恨不能返回去,只是知道阿嫮必定有话要交代与景晟,只得强忍。
景晟听着阿嫮忽然醒来要见他,也知不好,强自镇定地进了寝殿在阿嫮床边的脚踏上坐了,握了阿嫮的手道:“娘,儿子来了,您要交代甚?”阿嫮转眼向着寝殿一角看了眼,又转来目视景晟道:“元哥儿,若是那孩子还争气,不丢你外祖父的脸,你照拂一二,你可答应。”
景晟自知道阿嫮说的是沈焯,也就点头:“儿子答应。”阿嫮又说:“严氏佩琼这一世也可怜哩,容貌也毁损了,你给她寻个去处,叫她能颐养天年。”景晟点了点头,眼中落下泪来。阿嫮又道:“我去后,你只说是我遗诏,谢氏承恩公一爵袭至谢显荣止,谢骥叫他自己从科举出身罢。”
景晟本就瞧不上谢逢春与谢显荣父子,从前碍着是母后的母家,只能强忍,如今知道自家与谢氏再无干系,别说阿嫮有这个意思,便是阿嫮无有旨意,景晟也不想叫谢逢春谢显荣这俩小人得着便宜去,自然点头。
阿嫮说了这些,精神仿佛更好了些,又道是:“你五哥是个好的,我当日收养他,就是为着给你做臂膀的,以后你若是有为难的,不妨与他商议商议。”景晟听着这些话,心上刀割一般,咬着唇不叫眼泪落下。
便是阿嫮心性再顽强,到了这时,也柔弱起来,抚了抚景晟的脸道:“元哥儿,你怨娘么?”景晟恨恨道:“您好好地活下去,儿子就不怨。”阿嫮却是哧地一笑:“真是孩子话,娘这回不能不走啦。”说着眼光又往殿角看去,脸上却是显出笑容来。
阿嫮原是久病的人,脸上苍白憔悴,可这一笑,即娇且媚,又带些得意,可说是眉目生辉,看得景晟心上一紧,急忙转头,殿角空荡荡的哪里有人,还不等他转过头来,就觉着握在手上的手掌滑了下去,急忙转过头来,却看着阿嫮已阖了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景晟将阿嫮落在床上的手掌又紧紧握在了掌中,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娘,您别走,元哥儿知道您累了,您多睡一回,等您醒了,元哥儿都听您的。”
太初二年五月己卯,谢太后崩与椒房殿,年三十四岁。
皇帝景晟缀朝七日,又与偏殿席地寝苫,守灵一月。太后初谥贤德文明皇后,与明帝合葬泰陵。太初四年加谥端静贤德文明皇后,太初十年,又加谥孝敬端定静贤懿德文明皇后,史称端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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