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天气不是很好,天上布着浓浓的阴云,看起来不久就会有暴风雨降临。有些天气是自然的,而有些天气则不是,可能是风伯雨师的一时兴起,也可能是蓝凫夔牛的打闹嬉戏。
阿絮从水中浮起,上身后仰,银白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长串水珠,“啊,还是阳光好呀。”她笑着望向天空,张开双臂拥抱清新的海风。
蒲牢微笑着乘浪升起,静静坐在一旁看她。
阿絮看着天边越飘越近的乌云蹙眉,问蒲牢:“这是要下雨了?”
蒲牢望了一眼乌云,“嗯。”
阿絮叹了口气。
蒲牢说:“不想下雨吗?”
阿絮说:“我在青宫呆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看到太阳,又要下雨了。”
蒲牢说:“这好办啊,我把乌云挪走就行了。”
阿絮拦住她,“别了,能不破坏大自然自身的规律就不要了,再说降雨能给浅水层带来大量氧气,对水族也好。”
蒲牢搂着阿絮说:“真不愧是海皇的娘子,刚过门就知道为水族子民着想了。”
阿絮吐吐舌头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啦。”
蒲牢巧妙地转移话题,“用传送阵去大陆吗?”
阿絮摇头,“不急,妃妃那放假还早呢。好不容易回到海里,还没好好欣赏大海的风情,咱们就这样慢慢游到东北沿岸去吧。”
“好。”蒲牢说,“这算是海皇携带娘子微服私访吧。”
阿絮瞪她,“就没见过你这么爱往脸上贴金的龙。”
蒲牢笑一笑,从黑色夹克的包里掏出一张黄金软贴,轻轻按在阿絮脸上,说:“娘子胡说,脸上贴金的龙明明就是你。”
阿絮无语,把金贴拿下来,问蒲牢,“你怎么带着这种东西?”
蒲牢说:“什刹有很多面具,这个黄金软面贴是她以前到东海出任务的时候送我的。这回我陪着你游东海,害怕被海里的子民认出来,所以就戴上了。”
阿絮说:“什刹送你?我看是你死皮赖脸要的吧。”
“呃。”
阿絮又说:“神魔辨识个体凭的都是元神,你戴个面具有什么用。”
蒲牢回道:“娘子此言差矣,辨识元神那都是大佬们玩的高级玩意,这海中区区鱼虾小蟹,大多还是看脸的。”
阿絮冲上去拧她耳鳍,“你变个模样不就得了,难道你不觉得戴个黄金面具招摇过市更引鱼注目吗!”
“呃。”蒲牢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一般,“真的哎。”
阿絮拍她脑袋,“秋宁你有时候聪明的很,有时候智商简直就为负!”尤其是在一些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性问题上。
等等——阿絮思绪忽然一顿,转头看向蒲牢,蒲牢揉着耳鳍,可怜巴巴地回看她。
阿絮想到,就是因为是“小孩都知道的常识”,蒲牢反而才会不知道。有的时候,她连小孩都不如,表现极其幼稚,让人匪夷所思。或许蒲牢丧失的,就是“孩子”的“过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君,常年征战在外的兄长,贪玩闹腾的弟弟,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妹,蒲牢的童年,除了沉默和修炼,似乎都是空白。
她或许没有向长辈撒过娇,没有在青春叛逆的时候跟朋友分享过心事,还没有体验过被人呵护照顾的滋味,就被开世龙神叫去,对她说:“你三个哥哥忙于战事,家里你最年长,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于是她在迷惘和思考中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责任和使命上。
当她迷惘着,思考着,终于能够独当一面,不再为一个人恐惧时,被开世龙神叫去,对她说:“你是九个孩子里性子最稳重的,所以为父决定把水族托付给你。”
于是,当八位龙子住在梦里的宫殿安闲过日时,她一个人留在了凡尘的青宫,监管华夏水域,治理江河湖海,为水族征战八方,协调各族利益,统率龙族万年,成就水族的繁盛兴旺。
于是,她成了海皇。
一个,没有撒过娇,没有耍过混,没有“孩子”过的,从头彻尾成熟到底的海皇——哪怕最初的时候,她只是努力藏起胆怯懦弱的心,用倔强和冷漠武装自己的“坚强”,以及用自尊心累积起来的“成熟”。
可是啊,虽然这个龙现在真的已经很成熟了,但她缺失的“童真”始终无法补全,所以现在只能偶尔通过犯傻的形式展现出来了。
思及此处,阿絮释然地笑了。
蒲牢看阿絮笑得突然,不知她在想什么,还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哪里惹她生气,竟让娘子气极反笑了。
阿絮开口道:“但是你很可爱。”
蒲牢怔住了,刚才娘子才说她笨啊,怎么忽然就改口了?
阿絮说:“你怎样我都爱你。”
蒲牢抱紧她,说:“你才是小笨蛋。”
阿絮吻她的下巴,捧着她的脸颊,深深凝视她的凤眸,说:“那大笨蛋永远都要和小笨蛋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再生一个小小笨蛋,看小小笨蛋生小小小笨蛋,好不好?”
蒲牢眸中波光潋滟,眉眼舒展,唇角微翘。她说:“好。”
阿絮回抱住她,靠在蒲牢肩头,长长地舒气。她想:被秋宁爱护着长大,真好啊。
两人一路向西,阿絮穿着雪白的长裙,张开双臂赤着脚在水面缓慢前行,蒲牢慢悠悠跟在她身旁,不时远远望她一眼,捋过被海风吹散的发丝,又转头跟盘旋的海鸥了解这片水域的近况。
天边的乌云越聚越多,重重叠叠犹如黑城压境,一阵强劲的海风袭来,卷起惊涛骇浪,空中顿时电闪雷鸣。
一道闪电落下,照亮昏暗的海面,阿絮转过头,姣好的面庞打上了白亮的电光。
“秋宁。”阿絮朝蒲牢跑过去,脚下荡开层层涟漪,抱住她说:“暴风雨来了。”
蒲牢把她搂在怀里,“害怕吗?”
阿絮笑道:“我是龙啊,我可以制造暴风雨,怎么会害怕呢?”
蒲牢说:“那我怎么记得,有的龙小时候一遇到打雷闪电就怕的直往我怀里窜呢?”
“哼!”阿絮鼓鼓腮帮子。
蒲牢拉住她的手,说:“还是下去吧,海面上吹着风也不好受,明早天亮了再出来享受你的阳光?”
“好吧。”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阿絮有些舍不得,蒲牢说:“海下也有城镇,你还没去玩过吧,走,我带你好好玩玩。”
“真的?那好!”听蒲牢这么说,阿絮才又高兴起来,准备跟她回去海底,身子沉了一半下去时,她突然看到浓厚的海雾里慢慢现出一道渔船的影子,拉住蒲牢说:“秋宁你看,有艘船。”
风雨交加里,一艘渔船摇摆晃悠着冲了出来,船帆已经破损,整艘船在雷雨和怒涛的拍打下脆弱不堪。
蒲牢说:“这种天气情况很不妙,十有八-九会沉船。”
阿絮腾身飞起,跃出水面,朝蒲牢伸出手,“去玩玩?”
蒲牢一笑,“有何不可?”握住阿絮的手,搂住阿絮的腰,带着她踏浪前行,右手一挥,海浪中浮出一只木舟,抱着她坐了进去。
无人驱使,木舟却无视狂风巨浪,稳稳向摇摇欲坠的渔船驶去,阿絮会意,两手拢在嘴旁大声呼道:“救命啊!船上有人吗!带我们两个上去吧!”
蒲牢轻吹一气,拂开迎面扑来的劲风,让阿絮的呼救声大声传了过去。
过了一会,渔船里跑出两三个人影,一个人跑去拉船帆,另外两个跑到甲板上向下望,看到在海浪里奄奄一息的小舟,大声喊道:“什么人!”
阿絮沉下眼,蹙了蹙眉,船上凶狠的赤膊男人看起来不像什么善茬儿。小舟已经漂到渔船旁,阿絮对男人叫道:“大哥,我和姐姐出船被海浪卷进了暴风雨,你行行好让我们上船吧!”
男人目光阴鸷,盯着阿絮和蒲牢看了一阵,才说:“我们这情况也好不了哪去,不怕死就上来!”说着,男人抛了一条绳梯下去,阿絮和蒲牢攀着梯子爬了上去,上到甲板,四处查视一番,却被男人吼道:“看什么看!放规矩点!”
船上的木箱和油桶东倒西歪,酒瓶散乱,乌烟瘴气,阿絮低头看到甲板上斑驳的血迹,眉头蹙得更紧了。
另一边控帆的男人使劲攥着绳索,在风雨里吼道:“老大!我快坚持不住了!”
一道巨浪拍来,打的渔船颠了两颠,木箱和油桶滚动撞击,发出乒呤乓啷的响声,船舱里发出惊恐的呼声,听着像是女孩的惊叫。
阿絮敏感地向船舱看去,被带头的男人挡住,他的声音很阴沉,“别乱看!你们到这边躲着!”
蒲牢说:“我会控帆。”
三个男人扭头看她。
蒲牢声音不大,但是中气十足,她指着牵引绳索的男人说:“放开,我来。”
控帆的男人极为不屑,把绳索缠在自己身上,另外一个男人也去帮忙,他正要回口嘲讽蒲牢,不了蒲牢一个翻身飞了过去,一脚把他两人踹开,左手拉起绳索,绕在手臂,踩住桅杆底部一蹬,立马把船帆大撑开来。她在男人们诧异的目光下转过头,问:“有布匹吗,把船帆的破洞给补了。”
带头老大显然比旁边两个男人沉稳多了,他问蒲牢:“你能控住船帆吗?”
“能。”
带头老大点一下头,“交给你了。”对两个男人吼道:“废物,还不回来!”又问阿絮,“你能做什么?”
阿絮说:“做饭。”
带头老大说:“跟我来。”吩咐手下的人说:“你们去帮三儿掌舵,下去看看底舱漏水的情况,把破洞堵住。”
“是。”
船头儿领着阿絮进到靠近船头的一个船舱里,把门推开,有些锈蚀的铁门发出喑哑沉闷的低鸣,舱里光线阴暗,头顶的灯泡在猛烈摇晃,一闪一灭,四处弥漫着一股酸臭味。
船头儿说:“你就在这躲着,向海神祈祷能够冲破暴风雨,活着回去吧。”
阿絮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慢慢走进去,踩到一个东西,急忙跳开,原来是个平底锅。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船舱,十分杂乱,还有腐烂的食材,应该是船上的厨房。视线在舱中扫了一圈,阿絮发现在灶旁的木桌脚边蹲坐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阿絮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她穿着一身麻布做的简陋短裙,套了一件不合身的军工大衣,看起来十分窘迫,但她面上很干净,眼睛看起来也很精神。这个女孩年纪不大,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所以看到她沉静得不像这个岁数该有的眼神时,阿絮略微怔了怔。
而且这个女孩的虹膜有些特别,是类似于深棕的暗红色。
女孩望着阿絮说:“你运气不太好啊。”
阿絮说:“天灾是无法避免的。”
女孩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该上这条船。如果你在海里漂,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
阿絮笑了笑,“反正都会死吧。”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在女孩身旁坐下,“我叫阿絮,快二十一了,你呢?”
“红似海,今年一百二十九。”
哦?一百二十九......龙族,包括许多兽族都是十三岁“初始成年”化形,一百三十岁“完备成年”繁育后代,所以阿絮对一百二十九这个数字很敏感。阿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是吗?”
红似海抿抿唇,“不是。”
阿絮耸肩。
红似海说:“我叫红似海,今年一十三。”说着,淡淡地笑,只是两只眼睛看着窗外飘摇的风雨,有些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