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叔面露为难之色。
卓印清的眼睫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被浓密的睫毛遮盖,显得愈发黯淡无光:“可是她不愿见我?”
“这倒不是。”蒙叔匆忙摆手道,“那日我见公子的情形稳定下来了,便差人去长公主府请双姑娘,但是头一回去的时候,护卫说双姑娘入宫尚未归来。到了下午再去的时候,侍卫却说双姑娘已然走了,且不肯透露双姑娘的行踪。我想起公子那封没有写完的信,以为是双姑娘在与公子怄气,便打算第二日再去请她一趟,谁成想当晚便收到了宋源的消息,说今上下旨出兵,而双姑娘已然去封地校场祭祀誓师了。”
“也是。”卓印清喃喃,“齐王都走了,她又怎么可能不走?”
这话的声音十分低,也不知是在给蒙叔说,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公子。”蒙叔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要不要我为公子伺候笔墨,公子将那信写完了,再让屈易送与双姑娘?”
这件事若是能解释清楚,那日卓印清早就将信写完送出去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卓印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等她回来了亲自解释。”
只是卓印清终归没有等到俞云双。往日里俞云双去校场至多五六日就能归来,可这次卓印清等到了第七日,俞云双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宋源从彦国带来的消息。
隐阁与彦国一直往来密切,前有埋在太子翊身边监视其一举一动的眼线,后有安插在前庭为隐阁传递消息的暗线,当初太子翊在潼城滥杀无辜百姓以换军功的消息,便是由暗线一照卓印清的吩咐,在最恰当的时机传与越王,再借由越王之口捅到彦帝那里去的。
这件事对于太子翊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不仅令他失了彦帝的信任,还在彦国上下落得一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彦帝下旨将太子翊召回,虽然并没有废了他的东宫之位,可待到议和失败的消息传回到彦国,宁朝的大军开始反守为攻侵入彦国国境之时,太子翊作为引发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即便彦帝不明旨废他,他也必须让出东宫的位置以熄灭举国怨声。
这一切全是太子翊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可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卓印清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太子翊现在若想挽回颓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抗旨不归。只要他能在战场之上击退宁军,平息这场战争,便勉强算得上是将功抵过。只是太子翊能做出割取无辜百姓之耳以换军功的勾当,自然没这胆魄背水一战,更何况他所面对的敌人是宁国的护国大将军裴钧,太子翊能在战争最初从占尽优势的地位节节败退至此,若想取得胜利,要么白日做梦,要么有如神助。
是以当太子翊接到彦帝召他回沂都的圣旨之后,原本是没有丝毫犹豫要听命返回的,但是回到沂都便代表着太子翊从此再无翻身的机会,他身边的门客自然都极力劝阻。如此一来二去,太子翊回沂都的事情被一拖再拖,如今新帅即将抵达潼城,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潼城,便只能收拾好行囊,等新帅抵达,便要踏上归程。
芒种已过,窗外夏蝉的鸣声都仿佛带着燥热,一声接一声撞击着闷热的空气。隐阁二层的议事房内,卓印清身着一袭淡青色锦袍,肩上还披了一件白狐狸皮鹤氅,手捧着一杯白玉碗坐在桌案后。那碗中放了一枚蒸得软趴趴白胖胖的雪梨。
天气酷热,宋源就坐在卓印清的对面,从他的角度,却还能看到雪梨上萦绕着袅袅热气。
卓印清的手指修长,捻着雪梨的把儿将它拎起又扔下,扔下再拎起,玩得不亦乐乎,似是完全没有被夏日的炎热所困扰。
宋源还未将太子翊的境况禀报完,额上的汗水已止不住得往下流。借着用帕子擦汗的功夫,宋源抬眼一望卓印清,见他浑身裹了那么厚却还清清爽爽,与他仿佛处在两个季节里,忍不住想开口调侃,但是转念忆起这人察觉不到冷热的原因,话在嘴里面转了一圈,便重新吞回到了腹中,只继续低头擦汗以掩饰尴尬。
卓印清将楚老先生早上来诊脉时忘在桌子上的蒲葵扇丢给他。
“这天气当真是要热死人了。”宋源接过蒲葵扇来就是一顿呼扇,“李孟说他劝不住太子翊了,想来问问公子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李孟原是隐阁武部甲子支的一员,三年前被卓印清埋在太子翊的身边做暗线。前些日子卓印清托宋源交给李孟的锦囊,除却让他将太子翊在潼城的恶行传出去,便叮嘱他务必劝说太子翊留在边关。
“嗯。”卓印清清了清嗓子,鼻音却依然很重。
都说病去如抽丝,那日大病之后,卓印清的身体便一直不怎么健朗,温热虽然退了,风寒却一直没好利索,每天夜里睡熟之后,都能硬生生地将自己咳醒。楚老先生为此急得团团转,因着怕药性相冲,不能给卓印清下猛药,便让蒙叔买了一筐子雪梨,削皮掏核灌入川贝粉,每日早中晚各蒸一只给卓印清吃。
卓印清原本极爱吃梨,自没了味觉之后,还喜欢时不时吃上一只。只是如今突然被人迫着每日吃三次,就是再爱吃的东西也会吃腻。
抬眸一扫室内,蒙叔与楚大夫都不在,卓印清将那大白梨子递给了宋源,眉眼弯弯问道:“吃么?”
宋源问完了话正等着卓印清回答,被他倏然一打岔,人便摸不着北了,傻愣愣伸出手来,还未碰到雪梨把子,人便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忙不迭推却道:“不吃不吃,我哪敢跟您抢梨子吃。”
卓印清哀怨叹了口气,将手收了回来,开口问道:“李孟可说了太子翊预定何时动身?”
“新主帅是早就定好了的,抵达潼城应该也就这几日的功夫,到那个时候,太子翊就要离开了。”
“那便确实没多少时间了。”卓印清苦哈哈地凝视着那梨子,张嘴咬了一口。
见宋源偷眼瞅他,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宋源咽了咽口水:“好吃么?”
“好吃你便替我吃了么?”
宋源背脊一僵,头摇得入拨浪鼓一般:“阁主我求求您了,快乖乖将它吃了罢。”
卓印清皱了皱鼻子,低声抱怨道:“难吃。”
以前听说阁主不爱喝药,宋源还觉得可以理解,如今见他连梨子也挑剔了,宋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只能就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道:“其实我一直有一事不明了,既然阁主当初布局的初心便是让太子翊在彦国再无立足之地,如今只需他领旨回到彦国,这目的便达成了,为何还教李孟千辛万苦地将他留在潼城?”
卓印清将梨子重新放回到瓷碗中:“此消彼长。”
这话说得简练,宋源只恨自己愚钝,摸不清卓印清心中想得是什么。
卓印清用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拭干净了,解释道:“你别忘了,太子翊下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越王。”
话说至此,宋源便懂了,太子翊完全倒台之日,便是越王崛起之时,卓印清又怎会甘为他人做嫁衣。
“可现在这个时候,将太子翊留在潼城也太难了。李孟在去彦国前,与我的交情匪浅,所以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个十分好强之人,除非这事当真无法解决,否则是不会开口向别人求助。”宋源蹙眉道。
“我知道。”卓印清捂唇轻咳了几声,“我写封手书给你,你传给李孟,让他凭此拖延五日,五日之后我会亲自去潼城,与太子翊见上一面。”
此话一出,宋源的眼眸蓦地瞪大,失声低呼:“这怎么行?”
卓印清却抬手止住了他的劝阻:“说来太子翊能留在潼城的借口有很多,不能留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便是他没有万全把握证明留下比离开的风险小。若是想要让他留下来,给他一点筹码是必须的。”
“可是阁主的身体……”宋源觑着卓印清不带任何血色的面容,不赞同道,“此去彦国路途颠簸,何况路上只花五日的时间,相当于日夜兼程了,楚老先生与蒙叔是不会同意的。”
“他们那里自有我去劝说。”卓印清执起笔道,“其实彦国之行我是早就定下了的,他们二人不是不知道。要见太子翊是一方面,若是齐王此行顺利,此刻也该抵达彦国了,也是时候与他也见上一面了。”
卓印清说到此处一顿,补充道:“以隐阁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