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印清第二日是被蒙叔唤起来的。初醒的时候神思还有些迷糊,卓印清向着床榻内侧一摸,扑了个空之后,瞬间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喃喃道:“人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蒙叔先是愣了愣,而后笑道:“阁主说的可是双姑娘?双姑娘一早便走了,否则我也不会直接进来唤阁主起身不是?”
卓印清凝眉回忆:“昨晚我似是听她说过今日要早走。”
“双姑娘临走之前曾吩咐我们让阁主多睡一会儿。阁主难得睡得这么沉,若不是因为到了吃药的时刻,我也不忍心将阁主唤起来的。”
卓印清一面起身,一面问道:“她还说了什么没有?”
蒙叔笑道:“双姑娘还去寻了屈易,当时屈易正在教小公子与斐然习武,长公主同屈易说了两句话,还饶有兴趣地指点了小公子他们两招。”
俞云双与屈易虽然相识,但是交情不深,平日里即使见面也说不上两句话。俞云双主动去找他,定然是为了斐然的腿疾。昨晚在临睡前她还与卓印清提起此事,想必今早她起身的之后见他还未醒,便亲自去与屈易说了。
卓印清眸中漾起几分笑意,昨日他说她喜欢孩子,她还强迫他吃莲子,今日便露了馅。
因着一夜好眠,卓印清的精神头也恢复了许多,束了发长身玉立于屏风旁,一派闲雅贵公子的模样:“一会儿你吩咐下去,隐阁中的所有人从今以后莫要再提小公子这个称呼了,直接称呼长庚的名讳就好。”
“这……”蒙叔大惊,后退两步摆手道,“小公子的名讳,我们哪敢直接叫啊。”
“此处是凌安,情势比越城要复杂得多。”卓印清道,“你且吩咐下去便是。”
蒙叔垂头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越城天高皇帝远,跟凌安城比不得,小公子这个称呼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只怕会生出来事端。
对着卓印清应了一声是,蒙叔正要出门去传话,却又一次被卓印清唤住:“我昏迷的这几日,宋源可曾送什么消息过来?”
“送了送了。”蒙叔伸手一指外厅的竹木桌案,“信件我为公子悉数放在暗箱里了。”
卓印清闻言,起身绕过屏风来到那桌案旁,将桌案内侧的一处铜鱼机括轻旋了几下,“咔嚓”一声之后,一个塞着几封信笺的小盒子便弹了出来。
卓印清一目十行地扫着信笺上的内容,在读到其中一封的时候,薄薄的信纸微微一颤。蒙叔没有读过信笺上的内容,自然不清楚卓印清这样的反应究竟是好还是坏,便只能颔首立着,等着他吩咐。
卓印清眼睛不离信笺,头也不抬对着蒙叔道:“让宋源再来隐阁一趟。”
“现在?”蒙叔却犹豫着没有动,“楚老先生昨日还说公子大病初愈,最忌讳的便是思虑过甚,伤及心脉。”
卓印清抬起眼帘,看了蒙叔一眼,淡淡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蒙叔跟随了卓印清十几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性,这人见日里看着一副温润好说话的模样,执拗的时候谁的劝说都不会听。眼瞅着卓印清捏着那几封信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蒙叔便知道他的意思,遂也不再开口劝说,只是讷讷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么?”
“有的。”卓印清将那几封信放到桌案上,以镇尺压住,缓步踱到身后的窗牖旁,抬手将它打开。
那扇窗牖正对着隐阁的后院,甫一被打开,随着屋外初阳光辉一同闯入屋内的,是长庚与斐然木剑相撞的“砰砰”声。
“还请蒙叔去叮嘱一下后厨,以后每到了入夜之后,为斐然与长庚两人准备上一些果子点心放到他们房门口,省了这两人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在隐阁里里外外乱窜着找吃食。”
那两个小子夜里驾着滑索偷偷溜去后厨吃东西的事情蒙叔也听过,听了卓印清的吩咐忙不迭地答应了,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宋源接到卓印清的命令来到隐阁时,卓印清正在伏在桌案上读书,听到了门外的通传,回了一声“进来”,而后将那册书合上,放在了桌案的一角。
宋源走到案前长揖行礼的时候,视线无意中一瞟,便看到书页上面《医史渊鉴》四个遒劲飘逸的行楷。
卓印清向他比了一个请坐的手势,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封了口的锦囊道:“我此番找你过来,是想让你明日将这个锦囊送去彦国那边。”
宋源的屁股刚一落座,便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低呼道:“这么早?”
“不早了。”卓印清从被镇尺压住的信笺中抽出了一张,修长食指轻轻点了点上面的一行字迹,缓缓道,“裴钧的宁朝大军就要胜了。”
宋源张了张口,面露犹疑之色。
卓印清正在点桌案上的烛台,闻言抬头看向宋源,轻笑道:“你一直站着做什么?我大病初愈,身上没什么气力,你还让我仰头看你。”
“公子说的是。”宋源尴尬道,曲了腿重新坐向藤椅中,却只坐了前半边,前倾了身子看向卓印清,紧张道,“那暗线公子从几年前便开始埋,如今就这么用了?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烛台上的蜡烛幽幽燃起,微弱的火光先是颤抖了几下,随着灯芯下石蜡的融化而渐渐明亮了起来。
卓印清将火石收起:“我既然将他埋下,自然有收线的时候,放着不去用才是前功尽弃。”
宋源挠了挠头:“公子说是该用了,定然是到了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但是我还有一事不解,裴将军远在边关打仗,他胜不胜与我们用不用人有什么关系?”
“说来说去,原来你在糊涂这件事情。”卓印清笑道。
看着宋源紧紧盯着自己,似是不要个答案便不死心,卓印清反问他道:“我记得你曾问过我,为何裴将军所率领的宁*在宁彦两国的交战中必须战胜,当时我未来得及给你答案,如今将我方才的吩咐结合起来,你可明白了?”
宋源原本的思绪便放在那线人与裴钧之间的联系上,如今卓印清又扯上了他暗中帮助裴钧一事,宋源只觉得所有事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原本便一团浆糊的脑子更加混乱了。
将那日离开隐阁时自己心中的猜想润色了一下,宋源不甚确定地开口道:“公子上次暗中帮助裴将军渡过军粮匮乏的难关,难道不是为了无双长公主?”
见到卓印清的容色淡淡,似是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宋源继续猜测道:“听坊间传闻裴钧将军与长公主的关系十分要好,就连先帝当初也有将长公主赐婚于裴将军的意思,只可惜……”
宋源刚说到此句,便觉得一道清冷视线从桌案那边射了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宋源瞬间打了个激灵,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匆忙改了措辞道:“是幸好,幸好先帝没能下旨便驾崩了。不过既然裴将军是为了长公主才出征的,长公主自然也不希望他在边关出现什么意外。是以此事即便公子不做,长公主也绝对不会听之任之的,所以我猜测公子这么做是为了无双长公主。”
宋源方开始说的时候还觉得是这么一回事,待说到后来,却越说越觉得古怪,口中“嘶”了一声,疑惑喃喃道:“不对,若是照这个说法,那件事便与今天的事没什么关联了。”
卓印清手中把玩着锦囊,眉目舒展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深邃:“我做这件事,是为了太子翊。”
“太子翊?”宋源的背脊倏然绷紧,低呼出声,“若是战败了,最大的输家难道不是他么?”
“太子翊当初率兵侵扰潼城,是为在战功上压他的二弟越王一头,屠杀手无兵刃的无辜百姓,不废一兵一卒,却可以拎着人头去凑战功,这般奸巧的勾当,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只是他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宁帝为了杜绝无双长公主与裴钧将军结盟的可能,为了削减长公主的势力,将裴钧派到边关去镇守。至此,战役从单方面的屠杀变成了两国交战。”卓印清口吻仿佛含着一块冰,冷得让人心惊胆战,“你站在彦国的角度,会如何看待此事?”
宋源仔细思忖了一会儿,凝眉道:“若是此战太子翊赢了,那军功还是他的,若是他输了……只怕会让彦帝对他失望。”
“何止是彦帝对他失望。”卓印清嘴角终于勾了勾,笑意却没有浸入眼底,“我若是只想让他失了彦帝的宠信,当初他在潼城作祟,以平民百姓人头换取军功的时候便会让人将其点破。只是他毕竟是太子,此事又是丑闻,彦帝为了面子,必然会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湮没于无形之中,你可懂我的意思?”
宋源一震:“相比于直接戳破,太子翊挑起两国交战之后战败而归才是更大的丑闻。此事既然闹大了,即便彦帝有心去压,也再掩不住了。到时候不只是彦帝会对他失望,满朝文武都会将他当做一个笑柄,他失的不是彦帝,而是人心。”
卓印清点头赞许道:“人心这个东西最难揣测,原本不属于你的,你即便是硬拉过来,也会有还回去的一天。而对于那些依旧愿意站在太子翊身边的人……”卓印清挑着锦囊的手又向前伸了伸,“太子翊失利的消息一传回彦国,他们定然会为他着急。那个时候便到了我们的人行动的时间了,我们当然要提前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