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宴结束后,高冉待与尤松回到高家、回了他们自己的小院、确定了周边再无暗探潜伏之时,才主动向尤松询问了是她已经酝酿许久的问题:“爹,这几日我便会离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直至事到临头、真的要着手解决离开前必须亲自处理的最后一个障碍之时,高冉才意识到,在她去与高兰交涉之前,她得先问过尤松自己的意愿。除非他本人愿意跟她走,否则,即便她说服了高兰愿意放他们离开、并确保了不会因此而迁怒到尤松的本家(据说是与云祥相邻的一个小国的一个世家),但也终究没能带走一个本就不愿跟她离开的人。
但尤松似乎并不意外于高冉这样突然的询问,反而又再次用他今早出发时对高冉突然说出那句感慨时看她的那种眼神看向她,委婉地拒绝道:“冉儿,每个人活在这世间,自有他自己的命数,强求不得。你若想走,便走吧。你也该走的……”
“爹?”
看着高冉一脸不解的模样,尤松浅笑着,第一次道破了秘密:“从你第一次开口唤我‘爹’,我便知你并非是我的冉儿。但不管你是谁,我都感谢你这样珍视冉儿的身体。或许,这就是你们之间的缘分吧。如今,这具身体是该属于你的。你想走,便走吧。”
“爹!你,你竟然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高冉并不打算否认。尤松看她的眼神、及她对他惯常品性的了解,她知道,他说的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他确实知道她并非是原来的高冉——他的女儿高冉。
不知为何,高冉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感到了一丝愧疚,为自己对尤松隐瞒身份这么久而感到愧疚,也愧于他对她的好。——哪怕如今已经知道了他原来也同样对她隐瞒了他其实早就知情的事实……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你。你是我在这儿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人。我不忍心伤害你,我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我宁愿做‘高冉’的替身,以你的女儿的身份活在这世上……至少,在被你揭穿之前,我始终都是这样想的……”
高冉的言下之意是:若非是出于在乎尤松的感受,那以她的性情,一旦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于她是种负担,那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哪怕是假死也要彻底摆脱这个身份,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费心想要光明正大的以“高冉”的身份活下去,并让尤松和巧儿也能光明正大地摆脱高家、去过他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尽管高冉也不否认她这几年的费心谋划、近日来与那几方的数次交涉,更多的是为了给她自己想要的生活营造一个在她有生之年能相对稳定的大环境。但若是从一开始她就能不在意这身份,若是从一开始就摆脱了这个身份,那高冉也未必不能以另一种譬如一个无名小卒这样的身份去实现她想要的生活:就算当初她不能凭着“高家小姐”的身份进入暝居书院,就算她不能拜赵奕为师,她相信,她也能在江湖中存活下来,然后依着“物以类聚”的自然规律,遇见其他的医谷弟子;就算再退一步,即便她无缘拜入医谷门下,使得她甚至都活不到如今的年纪,她也相信,她能让自己活着时的每一天都过得真实、真心,顺心而活,无愧于心。——这,才是她想要的。而这,基本与她具体是何身份没多大关系。
再说了,若是当初她从一开始就舍弃了“高家小姐”的身份,那她就不会有一个巧儿从一开始就一路跟随着她;再后来,也就未必会遇见董天一和云臻了;那她便不会被云臻纠缠,也不会出于最初的无知的私心而与董天一私定了婚约;日后也不必为了安置巧儿而招惹了“七”……而如今,也就不会还欠着董天一的一个明确的交代,而于启文,也不会因为云臻的关系而主动找上她了……
再有,若是当初她没有为了躲避云臻而私自离开书院,那她便不会恰好赶上了那日天阁举办的诗会;而若是她没有为了赢得奖赏而去了诗会现场,便不会恰好赶在——邱岳泽还在犹豫是否要夺取他当时的势力所覆盖的那片土地上的真正统治权——之前,偏就让他看到了她……若是当时他没有注意到她,那他就不会因为一念之差的选择就致使自己彻底失去了重新再选的机会,也彻底改变了他今后的人生走向、再难回头,从此就与云祥的江山彻底无缘了……
而对高冉自己,若是当初没有认识邱岳泽,便不会因为他而认识了高兮,也就不会有了之后的那些与他一起的经历,也不会因为那些经历而日积月累地欠了他那么多的人情债……
再者,若是没有与邱岳泽的交往,那在后来途径李霖所在之地时,高冉就不会特地投宿在天阁客栈,更不会因此又认识了李霖;那后来,也就不会与李霖谈了笔报酬不菲的生意,而她,也就不会因为怀揣大笔银票深觉不便而特地去了趟钱庄,而若是没去,那她也就不会在路上凑巧撞见了正试图逃离秦楼的云杰了……
若是没有撞见云杰,没有看见他竟长得与云臻近乎是一模一样,那高冉也不会“好心”地救他一命了;更不会有后来两人出于他们各自的算计而私自定下的婚约……
还有,高冉后来途径淸漓镇时,若非碍于她的身份对她的要求,以及云臻可能对她的威胁,她也不会主动去拜访傅家和安家。而若是当初没去拜访,她就不会认识了傅彤、傅文轩、安鹭、安雨洁,以及后来在蕉国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家的新家主安绮。而在即将离开云祥之时,她也就不必为了要安置巧儿而留下了“七”,这才招惹了“七”,也才会被他趁机陷害、引起了她的二师叔叶玒的注意,也才有了后来那不情不愿地帮她善后之事了……
若非为了替叶玒善后,高冉也不会认识左义,更不必与季沐青同服下同心蛊,与他结成了不得不生死与共的关系……
还有高立文、高琪、阿木、高瑜……若非因为“高冉”的身份带给高冉的各种资源及要求她承担的各种责任限制了她可选择的范围,这才使得她为了遵从自己的本心而必然会走上的这条道路,若非是在这条路上必然会做出的那一次次的选择的沉淀,那这些人便也不会找上她了……
同样,也是因为这个身份,高冉才必须回到云祥,必须费心去维持住傅家、高家、云氏及天阁——这四方的平衡。
若不是为了要维持住这样的平衡,高冉也无需变着花样地用自己拥有的各种资源去与这四方达成具体内容各有不同、但都指向暂时按兵不动的共同目的的协议。
要知道,为了达成协议,她交换出去的可不仅仅只是她的血,还让渡了她最不容侵犯的“自由”的一部分:她可是承诺了,事成之后定会带邱岳泽离开的;而那个董天一……既然她确实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拒绝他,那若是日后他自己追来,她也还是不能拒绝他跟在身边的;还有高兮,她欠他太多,已然到了无法拒绝他提出的任何要求的地步。想必,他多半也会要求要跟她一起走的……还有那个云杰——至少在与他达成共识解除了婚约之前,他于她始终是个隐患……
对高冉而言,无论当初是出于何种原因而选择了以“高冉”的身份活着的,但这样的生活,和——如果从一开始就选择放弃这个身份再重新开始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本质上,这两种生活能带给她的都不会有太大差别:她既不会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所带给她的那一切好处会有多好,也不会觉得这个身份所带给她的各种坏处又会有多坏。
在她看来,无论怎么选,每种选择都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坏。但只要她始终都是遵从自己的真实心意活着,始终不迷失自己真正想要的,那无论是何种身份,体验着怎样不同的喜怒哀乐,本质上,对她的生命而言,都是一样的意义:经历的内容再不同,但本质的灵魂却依旧还是那同一个人。
所以,无论怎么活,对高冉而言,都没什么可遗憾、可不甘的,也没什么可眷恋、可缅怀的。——都一样。
只不过,此时此刻,高冉的脑海中确实闪过了一丝这样的想象:如果当初她知道尤松原来早在她第一次开口唤他“爹”时,就已知道了她并非是真的“高冉”,那或许后来的事就会简单许多……就算她必然会改变的选择,或许不一定能让她活得比现在长久,但一定会比现在过得简单。
但即便如此,她也怪不得谁。像这样的过往,也不过是他们彼此间善意的误会罢了。只不过,他们谁也没想到,像这样的善意,却让他们彼此蹉跎了七年多,才终于得以彻底摆脱各自心中的同一个秘密对他们的束缚……
“好吧,既然事情都说穿了,那我也不隐瞒了。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实来历,但我能告诉你,其实我也叫高冉,用你们的语言来叫,恰好是与你的女儿同名同姓。不仅如此,我们连模样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其实一直有种怀疑:你的女儿很可能就是我,我和她很可能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我们各自所处的‘时间’有点不同……所以,你把我当作她,也不算错……”
“但你终究不是她。”
“但你也同样喜欢我这个女儿,不是吗?”
尤松不说话了,但却默认地笑了。
“爹,你真的不想跟我走吗?”但高冉却收起了玩笑,转而严肃地最后一次问道。
尤松听了,也同样变得严肃起来,看着高冉,认真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每个人自有自己的命数,强求不得……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