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荣公主这个人真正的秉性截然不同的是,她所居住的这一处宫殿,四处栽着的是四季常青,很容易成活的林木,旁边面积小小的池塘里还饲养着肆意自由的互相梳理着尾羽的鸳鸯,见了络绎不绝的人也并不惊怕,只自由自在的在池子里一对一对的彼此嬉戏玩乐,瞧着好一派自然风情。
萧徴荣和萧静姝到的时候,有其他几位客人正站在池边看着鸳鸯,因为今日宴会上最重要的客人是那些即将去国离家,远征高丽,生死未卜的将士,所以宾客的打扮可以说是截然不同,一眼就可以看的出泾渭分明。
来来去去的宾客之中,高髻丽影翩翩的显然都是世族闺秀,腰佩美玉手持折扇面上傅粉身上有淡香隐隐的多半都是世族公子,而另外那些手足无措四下顾盼,身上的衣服可能还有补丁的,则显然是另外一批财政情况窘迫,囊中羞涩的客人。
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交谈---哪怕是开始有人先跨过他们之中无形的藩篱主动去交谈几句,那些愣头青却也能很快的感觉到那种不受欢迎的滋味儿,于是很快的知难而退,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去。
萧静姝看着这有趣的一幕幕,忍不住微微的勾起了唇角:不知道,这可是安荣公主举办这一场宴会真正的用意?……让某一些人知道自己到底是属于哪一个阶层,哪怕是有‘比武点将’这样的青云之路,也根本不可能爬到另外的一个阶层上去?
也不知道圣人要是知道了他这个宝贝女儿临走还要这么拆一下他的台,会不会被气的吐血呢。
眼见得他们二人进了门,而萧徴荣几乎是很快的就和那些平民家的子弟们混在了一起,另外的那些贵族女子们看着萧静姝的眸中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嫌恶和不需要言语的不满,萧静姝分明从他们目光里感受到了他们未曾宣之于口的怨念:世家子弟就该同气连枝,尽管你们家算是外戚,但这么堂而皇之的就跟那些泥腿子们混在一起,那好吧,你也不必再来和我们一块儿说话了。
萧静姝只在原地略略站了一小会,似乎萧徴荣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给自己这个妹妹带来的种种冷遇,他很快的就拉了另外几个男子过来,而他们身后还跟了几个行动略有些畏缩害羞的女孩子,一群人竟显得阵容浩浩荡荡的。
到了萧静姝面前,萧徴荣给她介绍道:“姝娘,这几个都是我以后的同袍,这位是杨青,这位是任立,这位是胡伟彬。”几人纷纷冲着萧静姝拱一拱手,而那几个男人则是拉了先前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几个姑娘出来,乱哄哄的笑着说“见过萧娘子”,又一一把人介绍给她认识,杨青和任立已经成亲了,所以带来的是他们的妻室,分别换做眉娘和翠娘,而胡伟彬的则是他的妹妹,叫做胡玉雯。
几个女孩子显然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当下便只是腼腆的冲她微微躬身施礼,从低着的脑袋底下偷偷的打量了她好几眼,可却不大敢正眼看她的样子。
萧静姝颇大方的和她们一一厮见已毕,便对几个男人笑道:“诸位放心,我做过公主伴读,在宫里也算是熟门熟路,你们自管游乐,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好她们的。”
萧徴荣瞧她大方,便也笑道:“我家这位大妹妹,平素是最会照顾人的,把你们家的亲眷交给她你们就放心好了,咱们且去和另外的一些人也打个招呼,”又冲萧静姝眨了眨眼,“说不得啊,咱们在这儿还得被嫌弃碍手碍脚了呢,就让她们女儿家好好聊聊吧。”
诸人闻言便哄笑起来,一并拱手,乱哄哄热闹闹的冲着萧静姝笑道:“那就拜托姝娘子了。”
萧静姝笑应:“举手之劳,何况还不知道最后是谁照应谁呢。”
男人们走开了,萧静姝便寻了一处桌子和几个女子坐了下来。
眉娘和翠娘虽说已经成了婚,但实际上不过是大萧静姝一两岁,也还未生子,只是显得比萧静姝的脸孔更加成熟,而胡玉雯则和萧静姝同岁,聊了一会儿她们便发觉面前这个女孩子和方才另外那些高傲的跟天鹅一般始终仰着头的贵族女子并不一样,便也渐渐的放开了,和她说话的时候多了几分随性。
“家翁在的时候,我们家也曾经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很多农人也是来租种我们家的田地过活的,可这几年出息艰难,相公这才寻摸着入京来打擂,想着拿个卖命钱给全家人混口饭吃……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好男不当兵,又有谁愿意去战场上赌命啊。”说这话的是任立的妻子翠娘,她是一个很瘦削的女人,面色蜡黄,气血不足,萧静姝看她说话的时候也改不了一脸淡淡的愁容,显然开头的那一句‘出息艰难’是再实在不过的实话。
要真算起来,这还是萧静姝这一辈子第一次和她们这样出身的人聊天,她虽然关注国事,但碍于自己的出身,真正要论及天时农事……到底还是缺了些实践。
可她关注过国政,所以说起这些来也并非一无所知:“可是因佃户不足?”
因着首征高句丽失败,这几年对民间的征役又数额庞大的关系,导致劳动力严重不足,很多广有田产但并不曾横征暴敛的地主失去了能为他们耕地的佃户,广阔的土地虚置,但徭役依旧按照他们拥有的田产面积来计算,到后来,这些人便不得不卖地,家业渐渐败落,恐怕这位任立,也是这其中的一员。
翠娘点了点头:“租种的佃户不够,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高,到后来,田里的收成还不够交赋税的,家翁只好卖田来填补不够的空缺,田地一年比一年少,家里也一年比一年穷……”
她带着忧愁的目光扫过那些衣香鬓影,装扮华丽高贵的女子们,忍不住的咽了咽口水,低声的喃喃说道:“那人身上的一尺绫罗,大概就能换我们全家一年的收成了……”
旁边的另外几个女孩子也都纷纷点了点头---都是贫家子弟,都很清楚这些年的年景如何,越是这样,看着这些装扮华丽的男男女女,他们就越发的怀疑,到底他们的男人是在为谁而战,为谁而拿命去搏,难道他们付出性命,所为的不过就是这样一群人的荣华富贵的永世续存么?
萧静姝也只能沉默。
只是这样的沉默也没能维持多久,没过一会儿,世族那边就翩翩然走过来几个女孩子,打头的那个,萧静姝认得----正是刘氏嫡女刘珊珊。
刘氏就是打压了离火会头领姜伟霆的那一家,他们家和邢氏几乎是代代通婚,世代都是同气连枝,祸福与共,所以跟在刘氏女后头的几个女孩子里也有两个出自于邢氏,另外几个则是其他几家的女孩子。
刘邢两家这几年虽和萧氏来往不多,可当年提议萧氏先祖开城投降的世族里,可有他们两家的一份。而这,也是他们后来荣华富贵的根基之一。
刘珊珊轻蔑的瞥了一眼站在萧静姝身后的那些女孩子,冲着萧静姝绽开了一个微微冷冽的笑容,开口说道:“萧娘子,不如跟我们过去吧,你自来京都以后就深居简出,姐妹们以前知道你是公主伴读,功课繁重不便打扰,便也不曾上门请教,但我们大家都盼着认识你呢。今日相逢就是有缘,不如萧娘子跟我们过去坐一坐,也给姐妹们一个机会请教一二?”
话说的客气,但她眼中的神色分明说了一句话:别忘了你的身份,别忘了你也是世族的一份子,在这里跟这些人混在一道儿,像什么样子?我们都过来请你了,给你台阶下了,别给脸不要脸,非得让人打脸!
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倨傲,哪怕再客气的口吻也掩饰不了。
刘珊珊目光锐利的盯着萧静姝,她自己仿佛一无所觉,一旁边的几个贫家女子却是受不了了:这些人一来就是拉萧娘子走,何曾有把他们放在眼里过!
眉娘和翠娘到底是年纪大一些,便多了几分审慎,想着等萧静姝自己开了口她们才有立场好说话,虽然满腹的气和委屈,却还是按捺了下来,只胡玉雯却到底年轻气盛,看着刘珊珊的样子竟是忍不住站了起来,虽然低声却还是坚定的抗辩道:“是我哥哥他们托付萧娘子照顾我们的,你们说请走就请走,怎么这么霸道!”
她话一出口,萧静姝就已经知道不对了。
她正要说句话打圆场,瞧见刘珊珊下一个动作,萧静姝拦阻不及,瞳孔骤的就是一缩:刘珊珊冷笑一声,毫不犹豫的抬起手来就是狠狠一巴掌甩在了胡玉雯脸上!
贵族女子的力气并不大,这一个耳光,虽然显然是刘珊珊故意打脸用了大力,但实际上除了脆响一声之外,恐怕并不十分疼痛----疼痛的更多的大约是自尊心而不是*,胡玉雯的脸被打的偏了一下,她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瞪着刘珊珊,刘珊珊却已经冷笑了起来看着她说道:“我是和萧娘子说话,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在中间打岔?你以为你是谁?也敢说我霸道!给脸不要脸,我只好打你的脸了!”
她转向身边的女孩子,几个人看着胡玉雯只是笑,脸上既是轻蔑又是冰冷,看的胡玉雯又是气又是急,咬紧了牙关只觉血腥味道渐渐充盈了唇齿:“你既然说我霸道,那我如何能辜负了你说的这两个字,我便霸道给你看,我便打你了,你又能怎样?”
胡玉雯气的胸脯不住起伏,刘珊珊冷笑着看着她,半响哼了一声:“什么东西!”
萧静姝看着他们你一来我一往,实际上从刘珊珊粗暴的动手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但她这时候才觑到了空子开了口:“刘娘子,若你们是诚心结交,那么我自然不该推辞,可若是只为了赌气,我是个人,却不是件可以用来赌气炫耀的东西,那便恕我不便前去了。”
刘珊珊一怔。
说这番话的人若是一般的平民女子,她自然可以呵斥对方不识抬举,但说话的这个女子实际上拥有和她相若的身份,便是看在这个份上,也并不是可以让她随便呵斥以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有一些话,在不同的人来说,能得到的效果自然也是不同。
刘珊珊思考了一下,终于是点了点头,朝着萧静姝福了福身笑道:“萧娘子,这倒是你多心了。虽说赌气的成分是有,但你身为萧氏女郎,来一趟我们大都却竟然过门而不入,不和我们这些姐妹们来往,你想想,咱们难道不会对你好奇,好奇久了难道不会对你失望?你堂哥有些事儿已经做得过了界,他是男子,为了未来的仕途我们也能理解,可你却不一样。咱们女子的未来,到底是在后宅,你日后出嫁了,难道便不需要咱们各家的姐妹们帮衬?今儿个前头为了赌一口才来请你,是我的不是,不过现如今我诚心向你道个歉,你就还是赏我个脸,随我们过去一趟,和姐妹们叙话几句吧。”
话说到了这份上,萧静姝原本的不满却也消了。
刘珊珊是有几分跋扈,但这种跋扈是建立在不同阶层之间的,在同属于她自己那一个阶级的人面前,刘珊珊却显得格外的善解人意,并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女郎。
萧静姝才刚点了一点头,旁边一直紧盯着两个人的胡玉雯却已经受不了了,当下已经一下子扑了上来,刘珊珊猝不及防之下,两人竟是当下就已经扭打在了一起,而且似乎胡玉雯常做粗活,比养尊处优还穿着束手束脚必须得斯文行动才行的刘珊珊行动更加敏捷而且大力的多,当下胡玉雯已经占了上风,眼看着似乎还占了不少便宜。
萧静姝只觉得自己的眼角都在抽搐:本来眼看着事情已经差不多了,但谁又能想得到,矛盾居然瞬间激化,弄到两个人扭打起来的程度
眼瞧着两人已经翻翻滚滚起来,她虽然自恃武力值颇高,但估计自己若是被卷入了这两人中间,恐怕也不免衣衫不整,发鬓散乱---这女人之间打起架来,劝架的都未必能得好儿,萧静姝正自犹豫,似乎旁边站着的宫女太监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幕,没一会,这宴会的主人,安荣公主就匆匆忙忙的赶到了。
安荣公主看着被太监宫女拉开,云鬓散乱却还互相跟斗鸡一般互相瞪着的一对女郎和站在她们身边的萧静姝,意味不明的轻轻笑了一声。
刘珊珊是个精乖的,听出了公主声音里的异常,立刻浑身一抖急忙委委屈屈的挤出了一泡眼泪,一脸的可怜兮兮。只胡玉雯还是一脸的恼火,而萧静姝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今天的这事儿,中间似乎没有任何人引导的痕迹。
而看刘珊珊的样子,此事也并不像她故意做戏,那么,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安荣公主的安排?她今天的宴席上,到底是预备了什么样的一道大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