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静姝想要置身事外,可惜旁人却不愿让她如此。
在高楠的惋叹之后不久,萧峻就把萧静姝和高楠一起叫去了他的书房,说是有话要说。
两人到了书房才发现,那位叫做康卓的少年,也正自立在书房一侧。
瞧见萧静姝进门来,那少年微微抬头,露出一个极腼腆的笑容,偷觑她一眼,脸上便泛起一层薄薄的赧色,却倏忽又急急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跟,连头也不敢再抬的样子。
自同仁堂事后,萧静姝再没和他见过面。
实际上,之前在同仁堂里,他们也不过只是匆匆一瞥,彼此更说不上有多深的印象。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余光瞧见这小子脸上的红晕,萧静姝却觉得自己牙痒痒的很:这小子真是太会装了!明明是个腹黑芝麻包,装的跟个面子多薄的小白一样,还脸红……她一个姑娘家都没脸红,他看一眼就脸红个什么劲儿?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短短时日不见,这名叫康卓的少年却已经和之前大大变了一个样。
那日,他身上是麻衣布袍,破旧不堪,衣不蔽体,如今却是一身天蓝色丝织长袍,虽还是显得瘦,可神清骨秀,俊眉修目,就连瘦也瘦的多了几分书卷气,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的清澄,顾盼之间似有水波流连,那清俊雅致的皮相半点看不出来之前的狼狈可怜。这可真是……人靠衣装啊!
萧峻瞅了一眼女儿磨牙的神情,咳嗽一声将拳头放到嘴边,掩住了自己微微上翘的嘴角,笑着转向高楠:“高先生,姝姐儿这些日子的进度如何?”
说到了学业正事,原本也正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一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的高楠一瞬转为正色,她答道:“姝姐儿一贯用功,不过她去年就已经完成了锻体,我当时便和府君说了,她差的不过就是火候和与人动手的实战经验而已,我如今每日也就是敦促她自己多加练习。不过……按府君的意思,她既是闺阁弱质,根本无需和人动手,所以如今谈不上什么进益不进益的了。”
话到最后,却不免带上了几分淡淡的情绪,萧静姝听得出来,高楠话语里的失落和刻意掩饰却终究不免的埋怨。
她忍不住很担心的抬头看了一眼高楠,伸手抱住了她的胳膊摇了摇,高楠低头看她时,分明在她挂满了为难的小脸上看到了一句话:师傅师傅你不要跟我爹爹顶牛啦!伦家好为难的嘛!
高楠见不得她恳求,便暗叹一声住了口,萧峻闻言却微微一笑,分明不以为忤的样子,开口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我那样说,是因为我萧家人丁单薄,二房的荣哥儿又常年不在家中,就算是想给姝姐儿找个伴儿一起学习都不容易。而姝姐儿的身份,又不适合随意和外人动手。可如今,既然康卓他来了我们萧家,那赶一只羊也是赶,放一群羊也是放,不如高先生就辛苦一下,也同时教一教他吧?”
“阿爹!”萧静姝听到一半就已经大惊失色,等他刚说完,不待高楠开口就跳了出来,“这……不大好吧?”
喂喂喂,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老爹你十分开明,但让我跟一个外男一起学武……真的可以吗?
最重要的是,我一点也不想跟这个腹黑芝麻包一起学习啊!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他利用算计了怎么办?阿爹你一点都不疼女儿嘛!
听得萧峻的一席话,康卓面上先是露出了满满的惊喜,接着却又看见了萧静姝的抗拒和疏远,他脸上原本的喜色就渐渐退去,抿紧了嘴唇低了头,脸上只余下了满满的失落和难过。
高楠看着他的样子越发不忍起来。
连日以来,感觉到被人偷窥的自然不只是萧静姝一人,习武之人都是耳目灵便,高楠自然也感觉到了康卓的窥视,可在她看来,康卓资质不恶,一看就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虽然年纪略大了一些,前几年又吃的太差,发育不良,可只要日后用她师门的方法好好训练,还是能补的回来的。
她教萧静姝,虽然看她进步神速心里得意快慰,可萧静姝到底是个养在深闺不得扬名的女儿家,她总有几分心有不甘,如今听得萧峻这样的说法,上下再看康卓的根骨,她不由自主的就有了一些“见猎心喜”,好为人师的心痒,此时再看这康卓的表情分明是千肯万肯,她心里就多了些微的活络。
只是姝姐儿……到底还是姝姐儿的想法更重要。
高楠这么想着,暗暗叹一口气,转向萧静姝,专注的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开口问道:“姝姐儿平日里这么勤奋的练习,难道不想跟人过过手,多些实战经验,日后功夫更上一层楼吗?”
萧静姝跺了跺脚,她如何还听不出来,高楠分明已经意动,不过是照顾她的情绪,所以没直接答应而已。
高楠待她好,她是知道的。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高楠心心念念想教出一个能扬名天下,让她日后回师门也算对得住她师傅王越的名头的徒弟的这个盼望,她也是知道的。
萧静姝咬了咬唇:“我自然也想!可是高师傅,”她指了指这康卓,“这小子现在一点根基都没有,您就算再悉心教导,等他能和我过手,那得要多久啊!”
“姝姐儿担心这个?”高楠笑了起来,“我们师门有张秘方,是专门给他这种情况的人用的,药性是霸道了一些,又因为有拔苗助长的倾向,对日后寿算上或许也有些损伤,可若他肯,只需短短一两年,我就能让他脱胎换骨,自然及能给姝姐儿陪练啦。”
“……”萧静姝鼓起了腮帮子,带着些许骄纵的转向那少年,语气凶巴巴的,“你也听到了,寿算有损!你肯?”
她神态娇憨,语气骄纵,分明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小姑娘的样子,那少年却看着她明艳的脸庞呆了一呆,等反应过来,便朗声说道:“与其空活百岁,与草木同腐,还不如轰轰烈烈,纵然寿命稍短,却也不枉此生了。”他说着冲着高楠一揖到地,恭谨十分,“日后,就有劳高师傅了。”
“好!你既然有这样的志气,那我自然会成全你,”高楠微微一笑,伸手虚虚扶了扶他,“不过,姝姐儿先于你入门,何况你日后要用的药方中的药材,也多得益于萧家提供,你日后可要好好的尊重她敬重她,知道吗?”
康卓恭敬点头,冲着萧静姝重重拱手说道:“多谢师姐。”又转向萧峻,“多谢府君。”
“……”萧静姝大喇喇的受了他的礼,“嗯”了一声之后就默默的坐在了一边,嘟着嘴不说话了,倒是萧峻,含笑宽慰了他几句,一副仁厚长者模样,还留了他们一起用了饭,等黄昏暮色四合,这才各自离去。
踏出书房之后,高楠要回她自己所居的小院,萧静姝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上了康卓离开的方向,那少年一路走一路低着头似乎是在想着心事的样子,被她没几下就撵上了,听得背后的脚步声,他有些诧异的回过头来,见是萧静姝就停了下来,眨了眨眼,一脸纯良的等着她先开口。
萧静姝这会儿神色却不同方才,格外严肃:“我高师傅是个心性很单纯的人。我不管你想要什么,她方才肯收你,不过是出自一片爱才之心,却没半分利用你的意思,你日后,万万不能伤害她。”
康卓歪着头看了她好一会,半响,唇角边漾出一抹带着凄凉的笑:“小娘子,从第一次见我就似乎对我很排斥,为什么?我似乎也并没有伤害过你。”
萧静姝隐约皱了皱眉,她倒是没想到,这人说的这样的理直气壮,好像真是她伤害了他的感情一般。
“没有么?”她隐约蹙了眉头,反问道,“你当日撞上我家马车,还好是没大碍,可你若是死在了我家马车的马蹄践踏之下,你一死一了百了,可我家却要为这个背上纵马伤人的罪名,我的名声可能就此坏了,我难道就不无辜?当日我虽尽力处理的妥帖,也平息了周围围观群众的义愤,但我如今回想起来,却依旧觉得揪然不乐。你觉得你没伤人,可实际上,你已经造成了别人的困扰了啊!”
许是想起了那天的事儿,康卓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痛色。
他想了一想,抿紧了嘴唇,很认真的向着萧静姝拱了拱手:“萧大娘子,你说的对,是我考虑欠周,我欠你一个交代。”他看了看她,“我当日命在顷刻,走投无路,乃是迫不得已,但到底是利用了小娘子你,我也的确是没为你的名声考虑过,小娘子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命在顷刻,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如今她二人将成同门,面前这少年的事,也就跟她撇清不了干系了。闻言,萧静姝也就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故作不解:“你愿意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么?”
康卓低了头,良久方才慢慢开口:“我从小就被养父家的儿子欺负,那一天和平常一样,他们一家在家里吃饭,却打发我山上捡柴,等我捡完柴禾回到家里,只见我家已成一片火海,有黑衣人拿刀到处砍杀,惨叫声连成了一片……”他说着,痛苦的闭了闭眼,“我再不敢回家,一路逃到了夷陵城中,后来……”他看向萧静姝,“就遇到了你。”
萧静姝看着他,抿了抿唇静默不语。
康卓话里颇有不尽不实之处,或者是隐瞒去了不少关节,他对她的信任,还没有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
萧静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的出,你心底有愤恨有未尽之仇未完之恨,有这样的家仇,你日后的路怕是崎岖难行,我看的出你是个有毅力有志气的人,也有决心和勇气,我并不怀疑,你只要坚持,迟早会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我们谁都只有一辈子,有时候,人生不是只有苦痛两字的。我只想劝一劝你,走在复仇路上,也不要忘记看一看你周围的风景,留意一下那些真心对你的人,最少,不要辜负了旁人的真心。”
康卓默然片刻,倏然抬头看她,挑眉问道:“那萧娘子作为师姐,也会真心对我吗?”
“……”虽然你脸的模子长得还不错,但再不错,你也就是个毛还没长全儿的小屁孩好嘛!放什么电啊!
萧静姝没好气的说道:“你日后只要安分守己,我这个做师姐的,自然会真心对你,也会罩着你,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她嘟哝着,“谁叫我倒霉呢,既然做了人家师姐,就得善解人意,要是我是小师妹,那就妥妥的可以娇蛮任性啦!”
“……”康卓无语了几秒钟,旋即却笑了出来,面上难得的带出了几分明朗之色,“那我就先谢过师姐不计前嫌啦!”
“好说好说。”萧静姝笑眯眯的答应了下来,挥了挥手,“你早些回去休息,我估摸着高师傅几天之后就该为你锻体了,到时候有的是劳累跟苦头给你吃,你可别哭啊!”
“……”康卓又被她的话噎住了,几秒钟之后这才扶正了自己都快掉下来的下巴,点了一点头。
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康卓十分纠结的感觉到,这位小娘子和他之前所猜测的,其实一点也不一样啊……好难……哄骗的小娘子。
萧静姝可没感觉到他这时候的情绪,她正愁呢,这康卓说的,前一半估计是实情。他被人追杀……唔,看他的脸,她猜他就是那位俪大将军在外头的私生子,这件事,她爹上次和她说话,漏出过一点口风,说是俪成在信里提过看到他的这事儿,那封信,也就俪家的两夫妻看过,那跑去康家斩草除根的,又会是谁呢?
虎毒不食子,难道那俪明真的凶残到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的程度么?
萧静姝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对康卓多了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