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付月钱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到了。
望着书案上的日历,看着他亲笔圈出来的那个红圈,张账房在房中转来转去的搓手,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无它,他挪用的那笔以为很快就能够连本带利收回来的款子,到现在还没有个着落。
这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的心就跟在油锅里煎一样,翻来覆去的就只剩下了心急。
偏生家里头的那些丫鬟婆子们仿佛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会儿的心情,竟然还比往月略早了几天就来要拿利钱。
这会儿好容易应付掉了这几天已经是第四拨来问他拿钱的丫鬟和婆子,他心里渐渐升腾起了很不妙的预感:这一次,他可能真的阴沟里翻船,摔了。
上一回借贷的时候连本带利还的极为爽快的那位老板却在这一次日期过了大半个月还没见人,和他一样被陷在了里头的,那位他的老酒友见了他也是哭丧了脸,一脸的懊恼。
张账房已经好几次揪着他的领子问他,钱既然不见了为什么不去报官,直接让官府来抓那个言而无信现在要害死他们的幕后老板,老酒友却声泪俱下:“我那点钱还是好不容易从我家里那只河东狮手里抠出来的,我还指望着能滚一点儿利钱好去醉红楼找小翠,现在好了,全打了水漂不说,我家那河东狮要是知道我竟然还有小金库,我家里的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还能不能好了?对了……”他看着张账房忽然眼光一亮的样子,“你不是在萧郡守家里做事么,那人既然敢赖到你头上来,你去求求主家,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这老酒友心知肚明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他最后一句话,也是在最后一次尝试给张账房指一条明路。
他虽然帮着别人算计了一次张账房,但幕后那人能控制他们一家,其实张账房在那人面前也不过就犹如齑粉,又为何不识时务,知进退,反而非要以卵击石呢?
张账房自然是个聪明人,他当时虽然没听出个究竟来,可回头去一思索,却也顿然觉得这人话里有话了。
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来暂时填这个烂泥塘,甚至可能被这个泥塘所化作的无底洞吞噬,他心里就渐渐记起了那老酒友说最后一句话时候意味深长的模样。
主家?
张账房越想越怕,冷汗涔涔。
他这时候才发觉,针对自己的这个局,几乎可以算是空手套白狼的典范:利用的是他的贪欲,借的壳子却不过是放那个原本的老板出狱的这么一件事情。
酒友说的没错,如果说这个家里有谁最方便的能够利用官府的力量做成这一桩事的话,绝对不可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也不可能是终日只知道流连花丛酒色的二老爷,更不可能是不成气候的二夫人和二小姐,只有可能是志在千里之外的大房父女二人。
再想起这些日子家里的明争暗斗,那些藏在平静之下的湍急激流,张账房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沉吟片刻,打开了自己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了一本账本,终于还是脚步匆匆的出了门。
***
萧静姝正坐在房内逗着奶糖让它扑咬一只毛线团,把好好的一只猞猁给当小猫一样的逗弄,正得趣呢,就听得外间来报,说是张账房在外头厚着了。
萧静姝一怔,片刻之后倒是笑吟吟的直起了身子,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下还在扑咬着毛线团的猞猁,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说道:“瞧,人这不是上门了么。”
“果然如大娘子预料的一丝不差。”春华笑着说道。
萧静姝点了点头:“这么看来,这张账房倒还不是个蠢人。”倒也不枉费她在他身上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张账房脚步匆匆的进来,一入房间就跪在了地上,四肢和额头都紧紧的贴在了地面上,仿佛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地面的冰凉。
他以一种几近于声泪俱下的口吻恳求道:“大娘子,我对不起您,求您救救我吧。”
“且慢且慢,”萧静姝和蔼可亲的走过来要扶他起身,只是虚虚扶了两下,张账房却只是一径的跪着不肯。她便似乎一脸诧异的开了口,“先生,我不过是后宅女眷,哪有什么能帮得到先生的?罢了,先生既然不肯起来,不如就先把事情说个明白,若是有我能帮忙的,我自然会帮,但若是真的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那就只能恕我爱莫能助了。”
萧静姝这番话,张账房听的明明白白。
但下一刻,他把心一横,低声说道:“大娘子,我有负于郡守和老太太的嘱托,负了主家。”他把自己如何放贷款给别人,先是用了自己的银子,后来因为贪心所以又动用了家里的家用,结果现在那借钱的人不知所踪,他自己上当受骗,虽然追悔莫及却也无计可施等等情况说了个底朝天,然后就跪在地上,一颗心提吊着,等着萧静姝的答复。
其实真的到了这一刻,把什么都说明白了,只不过是等待别人的判决,他反而倒是轻松了,心静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满心都是焦躁了。
良久之后,他这才听见了自己头顶上传来了那少女一贯的温柔平和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张账房,在我答应你到底能不能帮你之前,我只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那就是,你做这事儿到底有多久了?你须得老实答我,万万不能砌词狡辩,若是再有隐瞒,便是我,也救你不得了。”
“属下知道。”张账房涕泪俱下,急急从袖子里掏出了他方才特意带过来的账本,双手捧过头顶奉上到萧静姝面前,“大娘子,这是我暗自记下来的私账。放贷这事,我得到的并不是最多的,这账上记得分明,您就自己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萧静姝接过来翻了几页,脸上终于有了淡淡的笑容。
她朝着张账房点了点头:“你既然对我毫不隐瞒,那么我也允了你,你亏空的这件事儿,这一回我找人去帮你搭搭关系,看能不能把那个无良老板找到,逼他把欠了你的给吐出来。只是像这种四分利的事情本来就是弄险,可一不可再,况且就算是去了公堂上,如此高的利钱也不合规矩,本金不成问题,利钱么……”她瞥了一眼张账房,似是踟蹰。
张账房立刻会意,连连点头:“只能能过了这一次的难关就好,小人也知道是自己太贪心的关系,利钱是万万不敢多想的了。“
萧静姝点了点头,严肃的说道:“见好就收吧。你既然已经尝到了甜头,得到了好处,切记戒贪,不如就到此为止。放贷本来就是赚的昧心钱,那些下人当中有不少就等着拿了每个月的月例去买米下锅,你拖着不发几天,他们家里兴许就能几天揭不开锅了,你以为拖上三四天无所谓,其实对底下的人来说,哪怕只是迟上个一天,可能都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艰难了。只不过他们都知道,你这个账房手里就掌着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死,何况谁都知道是老太太让你坐的这个账房的位置,他们就是暗中恨你,也不敢多说一句而已。”
张账房脸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以往压着家里的月例不发,挪去外头放贷,其实他自己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像那些在主子面前得脸,有宠信的大丫头和小子们,他也是万万不敢克扣更不敢延迟,至于另外那些不过是雇佣关系的,苦哈哈又没什么人脉的普通佣人,他就常常延迟了要给他们月银的时间。如今想起来,的确是不该。
如今出这样的一桩事,倒也算的上是报应一场了。
张账房战战兢兢的去了,萧静姝坐在桌边看着他带过来的账本,嘴角渐渐的浮起了一丝笑意。
她就知道,老太太手下的这些人会以银钱为中心,拧成一股绳。张账房从“理财”收益当中得到的何等大的一笔利益,而之前的很多年里,这一笔收益都是由他们那些亲信们均分的。只是这一次,是他自己动了私心,并没对任何一个旁人说而已。
张账房这么多年以来自然不是只做白白把钱送出去的送财童子,他一边是送钱,一边也记了那些人暗中的一些黑料,捏在自己的手里好当做日后的筹码。
而随着张账房的投诚,也就意味着,所有这一些人的黑料,如今全部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从第二天开始,萧静姝就开始大刀阔斧的发“遣散费”,但出乎了另外几位主子的意料之外的是,不管收到了遣散费的究竟是谁的人,是老太太的也好是二夫人的也好是二老爷的也罢,临了竟然每一个都在和萧静姝的一番谈话之后乖乖的离开了,不要说是闹了,就连去老主子那边告状,几乎也都没有。
最开始几个离开的时候,因为她们所处的位置不算关键,老太太还能稳坐钓鱼台,可是到了后面,就连厨房这等要害部门的人手也被尽数拔了,她终于也是坐不住了,大厨房的那位李妈妈走的时候,就被老太太请去一见。
老太太见了她,不待她下拜,便亲自过去馋住了她的手,叹息着拍了拍李妈妈的手背:“王三家的,我们主仆这么些年,如今你竟也要弃我而去么?”
李妈妈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要落下来了。
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眶,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低微:“非是老奴要弃您而去,实在是家里的孙子也大了,老奴这身子也是一年比一年不好,如今想想,也实在是该回家去享一享儿孙清福的时候了,老奴若是再不走,这把老骨头也实在是要走不动了。”
老太太几番劝说,李妈妈都只是这么一番“要回去享福”的说辞,心知再问也实在问不出什么,老太太最后只好给了她一个红封,还是把她客客气气的给送走了。
一墙之隔的萧静姝院子里,春华忍不住好奇的问萧静姝:“大娘子,为什么那些人走的这么乖巧,一句话多余的话都不敢跟主子说呢?”
“他们现在走,有些自私自利的事情还没曝光,在主子面前总还留着三分情面,日后万一有事,总还能来求个庇护。若是真的惹急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往他们个人的主子面前捅破,那他们就是想和和气气的走也是不行的了,我自然又的是办法让他们的主子不得不处置了他们,这一点,我明白,他们自己也很明白。”萧静姝平心静气的说道,“这一个家里,日后就该是我的天下了。”
她的唇角笑容未敛,忽然门口秋实一脸着急忙慌的大步走了进来,萧静姝正讶异她怎么回事呢,秋实就开了口,出口的一句话就叫萧静姝的脸容呆滞了:“娘子,奴婢刚才见过了齐演齐公子,他……他和受了重伤的安钰之公子一起,就候在门口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