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嬴三十五年,七月十五。
豫州,汉中郡。
炎炎烈日高挂在半空,刺眼的阳光挥洒在大地之上,带着化不开的灼热。
风尘滚滚,车马轩昂。
随着士卒兵马的前进,满天黄土飞扬,更为这炎炎烈日,增添了几许干燥。
岳撼山下马来到嬴政车架面前,单膝跪下:“启禀陛下,此处已行至汉中郡安陆县附近,再有三日,便能赶至天元门!”
车架内传来几声咳嗽声,随后便是嬴政那略显虚弱的声音。
“继续向前,日落之时,务必赶至安陆!”
岳撼山低着头,面色不改:“诺!”
他起身上马,随即唤来传令兵将命令传至后面一众军卒军官。
马蹄飞踏,黄土飞溅,数千兵卒穿着那一身漆黑铁甲宛若地狱修罗,如众星拱月般拱卫着中间那架装饰威严华美的车架。
方阵向前,即便已经经过了数月的长途跋涉,可一众兵卒,无论是军官亦或者士伍皆是没有丝毫的疲惫之色。
潜龙军,这是一只在嬴政刚刚继位登基之时就设立的一只军队。这只军队,无论何时都皆只有一万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这只军队只用来执行一些特殊的命令,例如斩首,奇袭。初时设立,还是在六国未灭之时。只是可惜,后来六国一统,天下尽归于嬴,这只军队也没了用处。直到嬴政近一两年年来,清理内乱之时,才又派上了用处。
岳撼山骑在马背上,呼吸着这灼热的空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去年,他奉命前往莽州飞狐城清剿叛逆,其中更是有十几年前行刺陛下未果的大胆刺客陈晓生。
本来,若是他能捉拿陈晓生归案,无论是生是死,封侯之事怕是十拿九稳了!
可惜!
想到这里。岳撼山不由得暗暗咬牙。
可惜,遭了嬴苏的阻止,错失了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本以为,放走了陈晓生,哪怕是因为七皇子,陛下也肯定会治他的罪。
可谁又知道,嬴政非但没有降罪于他,反倒是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潜龙军将帅,李宗身死于莽州,而因祸得福。
现在,他早已经不是那个神武营虎贲岳撼山!
而是,潜龙军将帅,岳撼山!
即便已经过去半年多的时间,他却依旧不敢置信。
厚重的黑甲之下,他早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但这并没有让他有丝毫的松懈。
他回头瞥了一眼那足足有三丈长两丈宽的镶玉车架,心中暗语。
陛下真乃伯乐也。
不去理会岳撼山心中如何想,车架之内,却又是另一副光景。
车架之内。
嬴政穿着单薄的亵衣,浑身紧紧裹着一层棉被,面色苍白如雪。
车架内,除了嬴政外还有一人,却是一位身着黑衫的白发老者。
嬴政咳嗽几声,又紧了紧棉被:“庄公,此行,多劳了。”
被嬴政称作庄公的老者摇了摇头,低头拨弄着手中的古筝。
“为人臣,做臣事,陛下折煞老臣了。”
嬴政裹着棉被,背靠在坐塌上,闭着眼睛:“庄公,还能撑三日吗?”
庄公拨弄着琴弦,听闻音色不对,便暗自调着琴弦:“以老臣剩下的功力,撑个三五日还不成问题。只是……”
说道这里,庄公迟疑了一下:“只是三五日过后,老臣也便无能为力了。”
嬴政睁开眼睛,长长的喘息几口气,才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他睁着那布满血丝,黑眼圈极重的眼睛,翘起了嘴角:“只要到了天元门,寡人自有办法。”
庄公看着嬴政那疲惫至极的模样,低声劝慰:“陛下,睡一会吧,你已经五六日没有合眼了。”
嬴政重重喘息几口气,仰头闭着眼睛,声音中带着化不开的疲惫:“寡人不敢睡。想来,寡人纵横三十五载,无数次濒临绝境,可寡人都没有怕过。”
“哪怕……哪怕是当年,那血红的霜叶红搭在寡人的脖子上,寡人也没有怕过。”
“可现在,寡人怕了,是真的怕了,头一次怕了。”
“这天下,哪有不死之人,又哪里来的不亡之国,寡人一直这样认为。”
“可真正到了自己将死的时候,才发现,那种恐怖的感觉,让人心生畏惧。”
“寡人怕,怕寡人这一觉睡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哈哈……想当年,那面对刺杀也无所畏惧,甚至还将刺客策反的嬴王政,何等威风!”
“可现在……却只能像条丧家犬一般,处处求着续命。”
“呵呵……”
庄公沉默着,听着,出声问道:“那刺客,是柒?”
嬴政点了点头:“如今,流沙还剩下柒,贰十三,伍十一,逆流沙还剩残花,浅酒两人。”
庄公叹了口气:“泱泱数千人,如今只剩下了这五人。”
嬴政正了正脸色:“舍去数千人之意,却成就邦国大业,庄公以为如何?”
庄公沉默几许,目光闪烁,沉声道:“陛下,那老韩……”
嬴政一挥手,制止了庄公,他翘着嘴角,笑得苍白:“庄公莫言再说了,老韩替寡人牵马牵了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寡人本不该如此待他。”
“可,他南理的身份,寡人又岂会不知?”
“此次,寡人让老韩和我七子嬴苏一同前往北莽,便是要试探试探他。”
“若相安无事,寡人定不会善待于他,可若是他起了什么歹心,杨老,也不会坐视不管。”
“寡人倒是要看一看,他到底是北嬴的韩三归,还是,南理的二十四节气之一,清明!”
庄公看着闭着双眼假寐的嬴政,叹了口气,可眼中却闪过一抹欣慰。
“既然陛下不想睡,那便听老臣弹曲儿吧,陛下想听什么?”
“哼哼,这么多年了,庄公那一曲《清徽》寡人,甚是想念。”
庄公抚琴一笑:“那就再让老臣为陛下弹一曲《清徽》吧。”
……
“师傅……”
李幼男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又是一杯饮尽,陈晓生脸色微红:“何事?”
李幼男低垂着头,只感觉近几日来师傅都变得有些不像师傅了。
“该用膳了。”
陈晓生仿若未觉,依旧自顾自的饮着。他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待会再让乞安替我买几坛酒回来。”
李幼男摇了摇头:“师娘若是知晓师傅这么酗酒,会生气的。”
陈晓生一愣。
但随即,他却哈哈一笑,又饮一盅。
陈晓生醉红着脸,神色平静:“下去吧,为师静静。”
李幼男叹了口气:“幼男告退了。”
“去吧。”
一纸苏红油纸伞消失在烟雨中,溅起一片雨雾。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落在凉亭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罕见的,往日里半个月也不曾下一滴雨的豫州,此刻却像是捅破了天,小雨接连下了八九天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天空阴霾,久久不曾放晴,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低落谷底,再也生不出半分攀登顶峰的心。
不远处,那颇为壮硕的落樱树,此刻也早已经没了十几天前那落樱满地的模样。
树枝没精打采低垂着,任由着风雨将花瓣卷落在地。
放眼望去,庭院内,雨水混合着凋零的花瓣粘在地上,倒是显得庭院内凌乱不堪。
“呜~呜~”
浑身湿透了的白狐儿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用那湿透了的脖颈,拱了拱陈晓生的裤脚。
“你也伤心罢。”陈晓生喝了口酒,脸色泛红瘫趴在石桌上。
“呜~呜~”
白狐儿凄厉的叫着,又拱了拱陈晓生的裤脚。
早已经醉了的陈晓生不由得皱起眉头,强撑起身子,低头看着白狐儿。
“嗝~何事?”
却见,白狐儿撑着那瘦若的两条后腿,强自弯曲下去,仿若朝拜。
噗。噗。噗。
一连三声下颚接触地面的声音,清响无比。
“你这是……”陈晓生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这些日子以来,幼男和乞安对他说的话。
“白狐儿每日什么东西也不吃,身子也日渐消瘦……”
陈晓生摇了摇头,神智清醒了些。
果然,此刻白狐儿瘦骨嶙峋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神俊?
连带往日那囧囧有神的眼睛,此刻也晦暗无光。
“你……也要走了?”
沉默半许,陈晓生干涩的说道。
白狐儿点了点头,目中有些浓浓的不舍。
白狐儿已经和他们作伴十余年了。
人有生老病死,动物自然也是一样。
人生百余年,动物,却只有十余载。
这通人性的白狐儿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因为自己的死,而让主人伤心。
这三拜,便是道分别来的。
“呵呵,哈哈哈。”陈晓生突然笑了。
嗝~
一盅美酒饮罢,陈晓生瘫趴在石桌上,侧眼而望。
朦胧细雨中,白狐儿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的消失在雾气当中。
陈晓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似乎是做了什么梦,陈晓生嘴里嘀嘀咕咕的说这着些什么,一翻手,却将那酒盅打翻了。
酒盅顺着石桌滚落,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响,可却并没有打扰到陈晓生的美梦。
此刻,或许,比何时都更清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