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几乎掀翻了体育馆的屋顶, 就连灯架似乎都因为爆炸般的音波而微微震颤。
罗曼站起来,扯去面罩, 露出汗涔涔的年轻面孔, 毫不矫饰的自豪和喜悦从他眼角和唇角的每一道弧线溢出。他举起双手向观众致意, 先是小幅度的挥手,然后双臂直挺挺地高举,紧紧握拳。随着这个象征胜利的动作,体育馆中再度爆出一波更为热烈的欢呼。
他抹了抹眼角, 像是要擦去流进眼睛里的汗水,也像是拭去喜极而泣的泪水。他刚要把手放下来, 裁判就捉住他的手腕, 再度举高——毫无疑问,这是承认了他无可争议的胜利。
裁判的嘴巴在动,似乎在照本宣科宣布的姓名, 但是馆内的欢呼声过于响亮,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最后他不得不捂住耳朵,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
罗曼一边挥手一边倒退向出口。他在赛场边缘的防滑地毯上绊了一下, 欢呼的人们顿时哄堂大笑,而笑声很快变为充满揶揄的口哨, 因为他跌入了身后西萨尔的怀抱。
西萨尔毫不避忌他人的目光, 紧紧环抱着他,亲吻他的耳朵。罗曼红着脸回过头让他别闹, 他却顺势捕捉了罗曼的嘴唇。
所有人都在为这个童话般美满的结局喝彩。勇士战胜强敌, 赢得爱情, 他们难道还能期待什么更好的结果吗?
至于败者的结局就没多少人关心了。顶多是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不乏恶意的几声嘲弄——“哎呀,自作自受,真是可怜。”在后台有更“热烈”的欢迎仪式等着爱德华,全部来自他的手下败将们。他们迫不及待要将爱德华曾经给予他们的讥讽连本带利地奉还回去。
比赛的最后,依照规矩,两名对手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得握手致意。罗曼倒是不介意摆出高姿态和爱德华握手言和,至于爱德华的态度……嗯,他也不想关心啦!
爱德华面带无比屈辱的表情握住罗曼的手,后者的耳朵红彤彤的,仍因方才西萨尔的“非礼之举”而面红心跳。爱德华看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后面的颁奖仪式可谓是地狱般的煎熬。他不得不和兴高采烈的罗曼以及趾高气扬的阿列克斯站在一起接受主办方颁发的奖杯,听组委会主席宣读冗长的祝贺词,挤出苦涩的笑容和另外两个人合影,全程沐浴着所有选手、观众和工作人员幸灾乐祸的目光。哪怕把他扔进地狱火里活活烧死也比现在这样强!
颁奖仪式结束后,爱德华谢绝了记者采访的邀请,怒气冲冲地走进后台。果不其然,以万年老二三人组为首的手下败将们一拥而上,面带讥嘲的微笑说:“恭喜啊爱德华,第一次参赛就拿到了亚军,前途无量呀!”
爱德华瞪了万年老二三人组一眼,他们这次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瞪了回来。要知道,以前他们可是根本不敢跟盛怒之下的爱德华有任何眼神接触,现在居然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由此可见他落魄到了何种地步!
他推开这群老母鸡似的咯咯叫个不停的手下败将们,来到更衣室属于他的一角。他拿出自己的包,嫌弃地将那尊精美的奖杯随手丢进去,好像那是个大型不可燃垃圾。手下败将们仍在远处聒噪着,拿他的落败作为一个调侃话题。爱德华攥紧拳头,指甲将手掌掐出一个个半月形的深痕。
他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输掉呢?他所学习的格斗技术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新人?罗曼当时的那个招式,是不是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如果当时他没有使用反制技,而是用别的方法,是不是就能化险为夷了?
爱德华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演练当时的情形,假如罗曼这样,他该如何应对,罗曼那样,他又该怎么见招拆招。他很快找出了破解那一招的技法,不禁又是兴奋又是懊悔。要是再有一次比赛该多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反败为胜!到时候不用进入骤死赛,不用拼摔跤技,他直接在剑术较量阶段就能以压倒性的实力让罗曼俯首称臣!
他多想回到赛场上再拿起剑战斗一次啊!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爱德华愣住了。
他在想什么啊?他不是最讨厌剑术吗?他不是最看不起这些幼稚的游戏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会渴望回到赛场?为什么他会那么认真严肃地思考破解敌人招式的办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把这无聊的游戏当了真?
“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我……我明明讨厌这些啊……!”爱德华望着自己的双手,惊惧不安地喃喃自语。
“难怪你这么宝贝它。你一定很喜欢玩剑。”小女孩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不是!我讨厌死它了!
“如果有一天你厌烦剑术了,一定要说出来哦。我不会怪你的。”老妇人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
——我早就厌烦了,是为了您才忍住不说的,不是因为我自己喜欢!
爱德华抱住疼得仿佛要裂开的脑袋,痛苦地蹲了下来,双肩不住地颤抖。他身上肯定有某个地方出了故障,否则他怎么可能……舍不得放下剑术呢?
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爱德华猛地跳起来,这才发现聒噪的手下败将们已经作鸟兽散了,更衣室里除了他,就只剩下他背后的老人。
“老不死的,你来干什么!”爱德华挥开老人的手。
老人握住拐杖,有些拘谨地看着他。自打回国之后,爱德华还是第一次跟老人面对面谈话。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楚地数出老人脸上的皱纹。七年过去,老头子变得更老了啊。他想。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爱德华怒不可遏,连一滴泪水溢出眼角都没发现。
“爱德华……”
“你看够了吗?满意了吗?现在可以滚了吧?!你不滚?那好,我滚!这总遂你的意了吧!”
爱德华脱下防护服,将他的装备胡乱塞进包里,然后将包甩到背上,撞开老人,气冲冲地走出更衣室。
他输得彻头彻尾,毫无尊严可言,继续留在这儿除了丢人现眼外还有什么意思?
“爱德华。”老人在他背后唤道,“这场比赛你打得很漂亮。”
爱德华站住了。
“你在说反话是不是?故意嘲讽我很有意思?”
“虽然没有赢,但是依旧很漂亮。我和海妮教给你的东西,你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了,甚至学会了我们没教过的那些。你已经把你所掌握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使出来了。如果这都不算一场漂亮的战斗,那还有什么算呢?”
爱德华气得浑身发抖。“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依旧没赢……我输给罗曼,输给西萨尔,我发下的豪言壮志一个也没实现,我沦为所有人的笑柄,成就了他人的事业,你却说这些轻飘飘的话来安慰我,这算什么?!”
“你想赢吗,爱德华?”
“废话!”
“那就回来吧。”
“……你老年痴呆了?”
“回来,然后继续练习剑术。你还需要更多磨练,需要不断地和别人交流技术。闭门造车可是没用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你其实喜欢剑术,不是吗?”
“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是为了讨海妮的欢心才去学剑术的!我根本不喜欢这玩意儿!”
“那么为什么,”老人凝视着他,“不论海妮健在时,还是她过世后,你都从没有放下过剑术呢?”
如果有一天你厌烦剑术了,一定要说出来哦。我不会怪你的。我不想逼你做你不乐意的事。
——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说过“我讨厌剑术”。
起初或许是为了讨老妇人的欢心,他才拿起剑的,但是他很快发现,剑术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不知自何时起,他已经完全沉溺进去了。
什么“剑术只是幼稚的游戏”、“打剑的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只是为了贬低老人最喜欢的东西而说出的气话而已。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跟老人怄气,才这么说的啊……
“回来吧,我从没有禁止你回来过,家里的门一直向你敞开,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你的房间一直保留着,我每天都叫人打扫。”
爱德华不想再听下去了。要是再听一会儿,他说不定就会回心转意。
他背着包冲出去,撞开一路上所有挡路的人。但愿没人注意到他眼角的水珠。
快接近体育馆出口时,他又被人叫住了。
“爱德华!”
这次是西萨尔。
“现在你又来了?!”爱德华没好气地吼道,“老头子叫你来劝我回去吗?”
“什么?”西萨尔一愣,“没有,布莱克森先生什么都没跟我说。他劝你回去了?”说这话的时候,银发青年脸上带着无限的期待。
“我不可能回去的!”爱德华说,“但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考虑考虑。”
西萨尔为难地抓了抓脸:“呃,我想最好趁现在跟你说清楚。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和我是不可能的。”
“那小子根本配不上你。”
“……醒醒,难道你就配得上吗?”
爱德华哑口无言。他连罗曼都打不过,怎么敢妄谈自己比罗曼更适合西萨尔?
“西萨尔,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发生车祸,你顺利来到机场,而我回头了,我们是不是有可能呢?”
“……我想还是没可能的吧。”
“你从没对我有过一星半点儿意思吗?当初是你主动接近我的,是你先想跟我成为朋友的,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多情?”
“因为我当时刚到你家觉得很孤单嘛,布莱克森先生好凶,布莱克森太太成天只知道做学问,没人跟我玩,连狗都嫌弃我,除了抱紧你大腿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就只是这样?”
“说实话,你后来对我有那种想法,我也觉得蛮尴尬的。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希望你能变得成熟,遇上另外一个成熟的人。也许有朝一日,你带着你的恋人,我带着我的,我们在酒桌上把这段少年时代的往事当作年幼无知闹出的笑话一样拿出来调侃。我梦想的是这样的生活。”
但是已经没可能实现了。爱德华苦涩地想。他曾有机会过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生活:跟亲朋好友把酒言欢、共忆往昔。可他亲手毁了这一切。现在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你放心吧,今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他转身走进体育馆外的夕阳中,“你尽管过你梦想中的美好生活。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爱德华,我们总有一天得长大的。我们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等你能坦然面对我、罗曼和布莱克森先生的时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算了吧,我可不当破坏别人家庭的恶人。”
“什么?!你居然想勾引罗曼?!”
爱德华无可奈何地笑了。这家伙脑子有问题,从小到大从没痊愈过。也就那个同样脑子有毛病的罗曼才受得了这家伙。
他走进夕色中,泪如雨下。
***
西萨尔目送爱德华孤独的背影逐渐远去。他倚在门口看了半晌,一转身,就对上了罗曼的眼睛。
“……你在这儿多久了?”
“大概在‘我们总有一天得长大’的时候吧。”
西萨尔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背着手,又是求情又是撒娇地朝罗曼扭动身子。
“听、听我解释,我希望爱德华能跟布莱克森先生和解嘛,他们祖孙俩老是冷战,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以前好歹有爱德华帮我分散火力,自从他跑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海妮不在了,老头子那么凶,狗也嫌弃我……”
“你再逼逼,我也要开始嫌弃你了。”
西萨尔不敢逼逼了。
“你跟他都说清楚了吗?”
“我努力说清楚了,他有没有理解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要是他没有,那你就再跟他说一遍,直到他理解为止。”
“当然,当然,说多少次都可以,为了你。”
“嘴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甜?”
“一直都是这么甜嘛!”
西萨尔厚着脸皮亲了罗曼一下。“是不是很甜?”
罗曼眯起眼睛。“没尝出来。再来一次。”
于是他们又亲了一次。
当他们分开的时候,赫然发现艾丽莎牵着恩雅站在他们身后。艾丽莎一脸陶醉地看着他们,同时不忘捂住女儿的眼睛,以免她被什么少儿不宜的景象荼毒了纯洁的心灵。
“……你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在‘一直都是这么甜’的时候吧。你们两个还真是卿卿我我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