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呈现出一种暗暗的铁灰色。
太阳拖着最后一缕金辉,无精打采地躲进地平线后头,似见非见。
黄昏已近尾声。
大汉皇太后宫城长信殿的西厢静静的,薄皇后在早早用过夕食并向窦皇太后请过安后,此时已带着襁褓中的小公主休息了。吴女看皇后这边没事了,就和今晚当值的大内官打了个招呼,从西厢的边门出来,穿上鞋,下台阶;然后绕过中间小广场似的庭院,再走上一截游廊;三拐两拐的,踏入东厢建筑群东端的一方角楼。在楼下褪下鞋履,从暗梯蜿蜒而上,再经一条复道才走到画楼的五楼。
画楼其实处在半独立状态,三楼和五楼都用状如彩虹般的天桥与长信殿主建筑联接着。楼阁的走廊和露台的两端,都有宫女和内侍伺立。
房门口站着的侍女见来的是吴女官,齐齐鞠躬行礼。吴女对宫人们点点头,款步走了进去。
还没走完整个外间,端木女官就闻讯带人迎出来。两边见礼后,吴女向端木氏打听翁主的晚餐情况。端木女官叹着气摇头,直说和前几天一样,吃得非常非常少,基本没什么食欲,怎么劝也没用,实在令人担心。
吴女问:“落水之后,一直如此?”
“如是……如是。”
不但端木女官无奈地颔首,站在端木氏身后的王女官也连连点头。
吴女拧紧了眉毛,这可不是好现象啊!如果总是这样下去,翁主肯定要生病的。到时候,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逃不掉责任呢!
端木女官和王女官彼此看看,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忧虑——谁说不是呢?
想了会儿,吴女突然抬头问道:“王主妜入睡否?”
端木女官一愣,过了好一阵才犹豫着看向王女官:“未……未曾吧!”
上林苑的上巳节庆祝活动结束后,窦太后就打着‘爱护宗亲’的名义将城阳妜王主也接进了宫,美其名曰宫里医疗条件好可以安心疗伤。城阳王女现在被安置在娇娇翁主所住的东厢套房再后头一座小楼里。不过,端木女官平时只关心馆陶翁主阿娇的起居;至于这位走个路都能莫名其妙跌破脑袋瓜的笨拙王女,自有别的宫女负责,她一直没怎么上心过。现在突然被问到,自然有些不知所措。
王女官认为在这点上自己比较有发言权,就直接接加入话题:“不曾,王主妜其人呀……非午夜不眠。”
换句话说,城阳王的女儿刘妜王主是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
“阿王,有请王主妜!”
吴女果断下了个指令,一转身,拉着端木女官下楼——二楼,有专为娇娇翁主设置的小厨房,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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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
从开了一条线的窗缝中溜进来,
吹动以绿玉片镶缀的美丽金色花瓶中洁白的插花。
墨绿墨绿的锯齿边叶子,颤巍巍地摇曳了两下。
一瓣如脂如雪的花瓣离开同伴,
沿着黄金仙鹤瓶纤细的瓶颈曲线轻盈地轻盈地飘下,飘下……最后,落在玄底朱漆的案面上。
锦榻上少女的目光追随着花瓣……直至其最终的归宿;
樱色的唇边缓缓溢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落英……彫矣,从风……飃颺;落英……彫矣,从风……飃颺……”
被请来的城阳王主在隔断纱帘后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万千乌丝顺着玉颈和削肩在白底绣满银色芙蓉花的薄锦被上铺陈开,如暗夜星光下的墨泉;一眼看去,真不知在人面、花瓣和白锦这三样中,到底哪个更显皎白?
“阿娇!”
活力十足的声音贸贸然响起,生生撕裂了宫室里原有的消极凄迷气氛。
城阳王主刘妜上着件金光灿灿的上襦,下系一条艳光四射的撒金花紫红长裙子,单手扶着脑袋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如果不看其后脑勺上被绷带绑了一圈又一圈的包包,光看妜表姐敏捷有力的脚步,谁都想不到城阳王女是个伤患——严重伤患,仅仅三天前还趴在床铺上“哼哼哼唧”起不来的那种。
“从姊,”
阿娇翁主见是救命恩人来了,连忙推开白色锦被,想要起来,却被刘妜表姐一把推回去。
“多礼!”
可刘妜王主半点都不领情,十分不客气地将表妹一把按回原处——行了,行了!本来就落水着了凉,连烧带咳的,到现在都没大好。别一个不注意,又雪上加霜了。
城阳王女踩着脚踏上的豹皮坐上床沿,两条腿往上一拐,同时冲外间叫道:“阿鲁,阿鲁!”
有应答声。
可是,进来的不是鲁女,而是端木女官。
端木女官向城阳王女和阿娇翁主各行了个礼,也不需要吩咐,径自走到隔断垂帘后的储物箱前,开箱取出条崭新的橘红底绣五色蜂蝶的锦被,抱过来铺在两位贵女身上。
“阿鲁呐?”
城阳王女看着端木女官的动作,一边露出赞赏的眼神,一边摇着头凑向陈表妹耳边低低抱怨:那个鲁女啊,多半又在当班时候睡着了。真是的,也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怎么想的,放着这种偷懒耍滑不尽责的家伙竟留到现在。如果换成她在城阳王宫的时候啊,早八百年前就赶去洗衣房了。
“日久,熟而不拘矣!”
既然表姐来了,阿娇翁主当然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打点起精神招待表姐。
刘妜王主耸耸肩,等端木女官又带着甄宫女端进热饮和点心,就微笑着向端木女官示意她可以先退下了。
端木女此人最识趣不过,立刻领了甄宫女退出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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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宫室中只剩下陈娇和刘妜两个人了。
王主妜没理会饮料和食物,径自抓过只大靠枕扔到背后,小心地靠道床围上,侧过头审视颇有些憔悴意味的翁主表妹,怎么,到现在还在为那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伤心?
“从姊……”
阿娇将手里的绢帕揉成一团,眼眸中闪过哀色,她当然气梁女忘恩,也恨梁女负义,可是,当昨天母亲无意中漏出梁已被‘处理’掉之后,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阿娇?”
刘妜大吃一惊——为什么要为那种人难过啊?
在有生死交情的妜表姐面前,阿娇不想说谎,也不想掩饰:
固然明知不值得,但当了解到阿梁被处决后没有谥号,没有像样的葬礼,甚至连个以后可以找到凭吊的坟墓都没有,被从皇家族谱和相关记录中彻底一笔勾销,当做从没存在过一样……想起幼年时相处的点点滴滴,再想到她最终落到如此结局,不知怎的,她心里就是觉得堵得慌。
听到这儿,刘妜王主揽过表妹的肩膀:“阿娇,阿娇……”
“从姊,因何,阿梁……何故?呜……”
念着念着,阿娇翁主的眼圈红了,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阿梁会对自己起了杀心。大母说,是因为阿母之前答应帮她收养项氏生的小皇子,可最后食言了;由于万石君的插手,十七皇子归了石美人。可就为这个,阿梁至于要她的命吗?
“阿娇,阿娇,须知……”城阳王主安抚地拍着伤心表妹的后背,撇了撇嘴,冷冷笑着:“……人世间,愚夫愚妇何其之多……”
娇娇翁主:“嗯?”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即如是之。”王主妜鄙夷地解释,有些小人啊,你待她千好万好,她全不记得,一次得不到满足,就翻脸不认人了。梁女就属于这种卑鄙小人!
阿娇琢磨着这句颇感陌生的话:“升米恩,斗米仇?”
“娇娇自由长于皇太后宫,”
城阳王主摇了摇手指头,一脸高傲地提点陈家小表妹:阿娇表妹的生长环境,实在是太单纯太顺遂了。
“从姊之言……”
阿娇咬着嘴唇反驳,她可不认为自己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小到大,她也遭受了不少挫折呢!不提别的,光是差点丢掉小命的大危险,算上这回就遇到两次了!
“噢,知之,知之……”
城阳表姐先是表示同意地点点头,但接下来话锋一转,还是加以强调:怎么不是太单纯呢?实际上,在这方面,阿娇表妹甚至比不上宫中公认的单细胞动物平度公主和宫外公认的软包子窦绾表姐呢!
“从姊妜?”
阿娇这回是真的震惊了,也不满了——怎么她变成谁都不如了呢?
“阿娇,且慢……”
不顾阿娇表妹难看的脸色,刘妜王主坚定不移地往下说:
如果你是生长在未央宫而不是长乐宫,那么,阿娇,你从一记事起就得学习和一大堆出身于各种门第家族、地位高低不同的庶母打交道,和更多的不同母亲生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打交道。那是多复杂的环境啊,轻不得重不得的,一个不留神就会给自己或自己的母亲招惹来麻烦甚至灾难。
而如果你出生在窦表姐那种环境,那么,你恐怕从还没学会说话起,就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忍受异母兄弟和同族堂兄弟们无所不在的欺压,学会讨好和你没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继祖母和继母还有一大帮多嘴多舌未必欺软怕硬的婶娘还有堂姑。
所以,不要小看平度和窦绾!
平度固然头脑简单,但能在危机四伏的后宫中生活这么多年,片叶不沾身,树立起人人不疑的好口碑,同时保持住乐观开朗的天性,实属难得。
而窦绾虽然软弱,但能在无依无靠的境况下于章武侯那么错综复杂的地方周旋忍让,基本做到全身进退,这些年除了受点累受点闲气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这绝对不容易。
“于此,二者殊不易也!”
见阿娇面有不服之色,王主妜伸出一根指头戳戳表妹鼓鼓的腮帮子,坚定地制止——易地相处,阿娇,你未必做得到平度和窦绾的程度。
阿娇并不是固执己见的个性,仔细想想当发现妜表姐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后,就垂了头沉思……
妜王主反而生了闲心,从床前的矮几上捏过块点心,愉快地塞进嘴里,同时弯了手指,一面叩着床围板一面起劲聊;其实,她很久之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好说。因为阿娇表妹自幼养在帝后面前,身份实在金贵。她们俩虽然名分上算亲戚,但她母亲只是堂邑侯陈午的半个姐姐,而且,阿娇又对她那个舅舅象对仇人似的。所以,之前很多心里话都不敢直说。
这下,阿娇感到脸红了,原来这些年表姐妹做下来,她竟然在不察觉间有这么多不到之处。娇娇翁主干脆起身,亲手给妜表姐斟了一杯热饮,端过来,抱歉地说道:“如此?诚……娇之过也。”
城阳王主也爽气,站起,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两个贵女,相视而笑。
放下玉杯,王主妜和陈表妹相携坐下,接着没完的话题:阿娇的问题,在于四周环境实在是太舒适太和谐了。通常贵女们在生活中会遇到的问题,阿娇一个也遇不到。
“呀?”
阿娇显然不太能接受妜表姐如此*,说得长乐宫仿佛天宫一般。人世间,哪存有如此神话?
城阳王主刘妜可是一点都不让步:直叫阿娇表妹还真别不信,正常情况下,贵女们就算再受父母宠爱,也不可能在生活中完全称心如意。
-至少,要面临庶出姐妹们的竞争吧?要知道庶女虽然名义上低些,但也是父亲的女儿,未必没脑子没美貌不懂撒娇;同一个屋檐下住着,分享资源,分享父爱,怎么会没有争执?
-还有庶母,也不是可以随意对待的人物,毕竟牵涉到父亲的权威还有庶出兄弟们的面子。
-如果是在大家族居住的话,对手通常还得加上同族的堂姐妹。有时候,不同房的堂姐妹才是躲不过的宿敌!因为都是嫡女,更容易被放在一起作比较,更容易在谈婚论嫁的时候形成竞争力。
-再加上大家族里独有的世仆,家老,再凑一脚。新娶进门的嫂嫂……高门贵女们的生活可一点都不简单!
不提别人,想她刘妜身为城阳王备受宠爱的唯一嫡王主,有母后坐镇,在自己父王的王宫内还得兢兢业业对付几个美人良人还有她们生的庶王子庶王主呢!
而阿娇翁主呢?
在宫里,未央宫的风风雨雨有皇帝挡着;至于长乐宫全盘人马,谁敢不尽心伺候讨好窦太后的小心肝?!窦绾再美,是陪衬;平度是公主,却不争强。
回到馆陶长公主家,上无庶母婶子之类的长辈管制,旁无堂姐妹庶姐妹堵心,两位公子是最疼妹妹的,最后剩下些小鱼小虾,估计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给你小鞋穿。
“阿娇,阿娇!《书》曰……居安思危!”
刘妜看着阿娇,啧啧不已——这里里外外,连个最起码的争宠分宠的对手都没有啊;也难怪没忧患感,对危险没半点防范意识,那么轻易就被个蠢妇谋害得手!
阿娇被妜表姐说愣了,从不知道,太平稳的环境竟也成了一种祸害?
说累了,王主妜又拿过块点心,咬半口,突然想起晚餐上的烩羊肉,就问表妹长乐宫的羊肉是怎么弄的,竟然一点羊腥都没有?还有那个煮鸡蛋,味道也特别鲜美,和外头吃过的完全不同。有秘诀没有?
阿娇还沉浸在和妜表姐刚才的对话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解说,其实鸡蛋还是那个鸡蛋,就是母鸡平常喂食的饲料有些不同。
“何异?”
城阳王女很有探索精神。
娇娇翁主只得讲细节,太后祖母这里专用来煮的鸡蛋不是由郊外皇庄供的,而是在长乐宫专门辟了个宫苑,栽满竹子和梧桐树,然后放养母鸡产蛋。平常,除了野草野花鲜叶虫子外,还要喂碾碎了的栗子和红枣和一定量的中药材,而且,这些母鸡都是从小鸡仔就开始这么养,等一年后再筛选一遍,成年体壮的才留下。
“咕~~(╯﹏╰)b”
妜王主咋舌不已,敢情这么麻烦,也难怪鸡蛋的味道那么好,这个成本( ⊙ o ⊙)啊!
还要讨教羊肉的问题,突听见奇怪的‘哒哒’声响。
刘妜王主循着动静看去,就见靠东大窗上的插销竟然无缘无故‘自发’地动了,一下又一下,有脱困而出的趋势。
“阿娇!”
城阳王主头皮都发麻了,这是撬窗,这是——有贼的节奏啊!
可是,
但素,
有论万汉军严密保卫的大汉长乐宫,也会遭贼??!!
这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阿娇翁主明明也看到听到了,却非但不呼叫,反而动作飞快地扑过来,一把将正要发声喊人的表姐的嘴捂上了!
=====================================癸巳年十月十一,上海苏世居(2013年11月13日,星期三,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