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身为世宦人家,门第在崇善坊也是数一数二,每逢年节门前往来送礼的车马络绎不绝。可是自打沈沧病逝、沈洲南下,就透出几分寂寥来。“人走茶凉”,说的不外如是。
外书房里,大管家坐在矮凳上,脸上有些难看:“二爷,这次还罢,中秋节礼单子还需大改……”
原本沈家是尚书门第,不说部里层层下属年节礼敬,就是其他六部九卿衙门的掌印也多有官面上的往来应酬,加上沈家籍贯江南,苏松一带出来的京官与外官,也愿意攀附沈家“叙乡谊”;再有就是沈沧与沈洲兄弟一路科举上认识的朋友,不拘官品高低,巴不得与沈家兄弟排个“同年”、“同门”。
“同衙”、“同乡”、“同门”、“同年”,加上姻亲故旧,沈家关系网可见一斑。
沈沧既为一家之主,在临病故前本当将沈家的人际关系交代给嗣子或弟弟,可沈瑞虽为嗣子,却是年幼,辈分也低,不过是秀才功名;沈洲是外官,以后能不能回京还是两说。沈润虽已经出士,不过官小位卑,且身体在这里,并不是在仕途上能拼一把的,前程有限。
像那些依附与沈家的人家,关系淡了也就淡了,有些互益往来的人家,却需要相同分量来维系。沈家在沈沧病逝后,就显得不够用了。沈沧生前也知此处,并无不舍,就转给了妹婿杨家。最后留到沈瑞中,不是通家之好,就是姻亲。
沈瑞放下手中两本账册,点点头道:“不过是意料之中罢了。倒是几家姻亲,这次回礼比往年只多不少,中秋节时也别忘了增些。”
大管家感概道:“那是应当的,还是老爷、太太眼光好,亲戚这些多家,只同这几家交好,也给二爷与大姑娘挑了好亲家。”
今年减了年礼或是不送的人家多,多是官场上的泛泛之交,增加的则有两杨家与毛家。
大理寺杨家与沈家是姻亲,受杨家提挈颇多,如今到了回过头来庇护沈家的时候,沈沧将官场上的人脉留给妹婿也是这个缘故;大学士杨家是沈瑞岳家,状元府毛家是玉姐婆家,这两家是沈家小一辈的姻亲,第一次送端午节里,加厚礼则是给玉姐撑面子。
至于那些不增不减的人家,不拘是碍于人情不愿显得势利,还是其他原因,也总算是行事厚道了。
大管家已经是有年岁的人,颤颤悠悠,早就属于半荣养状态,若不是沈沧病逝后,担心沈瑞叔侄撑不起来,也不会勉强支撑着出来。
沈瑞见了也不落忍,沉思了一会儿道:“家里庄子没剩下几个,李盛再打理那边也大材小用,以后还是调回府里,接二管家手中那一滩。”
沈家之前名下有几处京畿的田产,后来给玉姐陪嫁了两处,给三老爷分了两处,如今小长房名下剩下京畿田产只有几个小庄,这也是沈沧的安排。化整为零,省的田多了碍眼,毕竟京畿良田难得,对于失去沈沧的沈家来说,大田庄还真未必保得住。
李盛是大管家长子,也是沈家的外管事之一。如今沈瑞发话让他回府接二管家那一滩,就是答应他做个二管家了。
大管家眼见儿子前程有了着落,面上也带了喜色,忙站起来起身道:“多谢二爷提挈,只是他还年轻,且有的历练,正该同某某好生学学。”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就听门口有小厮道:“二爷,玲二爷来了。”
沈瑞起身叫请,大管家也告辞下去。
说话间,沈玲随着小厮过来。
见沈玲满脸郁色,沈瑞心中纳罕,道:“玲二哥这是怎么了?是贺家昨天不给六哥面子?”
昨日沈理休沐要带沈玲兄弟两个去贺家之事,沈瑞前两日听沈理提了一嘴,才有此一问。
沈玲露出苦笑:“六族兄自己去了,并没有带我去……”
“咦?”沈瑞很意外,这本是三房的事,沈理不过是出面帮忙说两句话,怎么会全揽了去?别说素来待族亲不冷不热的沈理,就是沈珹在京,也不会这样热心。
“沈珠说话不逊,惹恼了六族兄,六族兄迁怒,连我也没带。六族兄说了,左右只出面这一回,带不带三房的人都一样。还说下不为例,以后三房的事情不入他耳。”沈玲耷拉着肩膀,说话都减了力气。
沈瑞想想沈珠的脾气,不知如何劝解,便道:“六哥说的也不算错,总要自己立起来,谁又能靠谁一辈子……”
沈玲点了点头:“我晓得是这个道理。说到底都是自找,贪心惹的话。自几位长辈分家,老太爷偏心,大伯独得了大头,不说铺面十来家,大大小小的庄子七、八个,良田千顷,几辈子嚼用都够了。要是安分守业,哪里会招祸事?到底是贪心不足,也不想想自家有什么底气?多少人惦记,要不是姓了沈,族中庇护,早就被人吞了……可劲折腾吧,等到亲戚情面都磨没了,也就离破家不远……”
沈玲素来好脾气,可就是泥菩萨还有三分火。作为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从铺子里管事熬到现在,一步一步走过来也不容易,用了多少心思,陪了多少小心,才在这几房族亲面前有几分体面。被曾祖父下令上京,沈玲也是真心想要帮忙,眼看着族亲也没有袖手旁观,任务完成,可是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局面,也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疏不间亲,沈瑞虽不喜三房小长房上下行事,可也没有接沈玲的话,只默默听了。
倒是沈玲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叹了口气道:“是我啰嗦。今日我过来,是跟大伯母辞行的,一会儿我就出京,五房伯父、伯娘那边,我就不过去了,你过去时帮我陪个不是……”
“这样着急作甚?明天就过节了,总要节后再走……”沈瑞惊讶道。
沈玲咬牙道:“还不是那活祖宗,昨日忤逆六族兄后跑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碍着六族兄,也不太声张,只吩咐长随们四下里打听,刚才得了信,才晓得他昨天就去了通州,今早已经登船回松江去了……他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不拘他懂不懂事,老太爷既命我带了他出来,我总要将他稳稳妥妥地送回去……”
沈瑞看了眼窗外,已经是下午,沈玲今天出城去通州,连夜包船南下,顺利的话,三、两天的功夫也就追上沈珠了。
因时间紧,沈瑞没有多话,直接带沈玲去了后院。
徐氏意外沈玲走的匆忙,不过在知晓原委后,还是点头道:“既是如此还真应该跟着去看看,沈珠虽及冠,可到底没有单独在外行走过,跟着过去也安心些……”
沈玲还问这边是否给沈洲捎带东西,徐氏哪里会跟着裹乱,只说不用。从京城到南京的水路方便,有什么要往南边送的也方便。
沈玲来去匆匆,沈瑞送完人后,又被徐氏叫到正房这边。
徐氏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沈玲说的含糊,理哥儿那边是不是说了什么,还是发话将他们兄弟扫地出门了?他可不像是耐烦与族亲揪扯的性子。”
到底是经年老人,从沈玲告辞时的勉强与战战兢兢中,徐氏瞧出几分不同寻常。
沈瑞将方才书房里听到了讲了。
徐氏听了,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理哥儿的性情,确实是不喜这些,如今既是已经话说出口,也是有了定夺,对于族务不会再插手,以后京中各房少不得又是过去景象,各家顾各家,成为一盘散沙……”
即便到了大明朝好几年,可沈瑞骨子里还是现代人,对于宗族本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忍不住为沈理辩白,道:“沈家九房,名为族亲,可内外房早就出了五房,只是之前族长太爷经营的好,使得各房一直没有分宗……一家子连着一家子的,要是以后真的事事找六哥,六哥也没工夫寻思别的了……”
所谓族亲,对外是亲人,对内是什么就不好说了。沈理幼年日子困窘,除了丧父之外,主要是堂亲夺产,能对族人产生亲近之心才怪。、
前几年沈家宗房、五房、九房都有人在京,二房又是早定居京城的,早有了根基,使得各房都来亲近,族亲之间看似热络,实际上各房之间也有说法。不说别人,就是宗房沈珹,对于年纪相仿且处处出色的族兄弟沈理,往来中就带了忌惮,生怕他将族人笼络过去,威胁宗房的地位。因此,明知九房上下有心讨好沈理,沈珹也没有出面说和,就是不愿意让沈理有助力。
等到沈珹起复外放,失去对京城族人的掌控,才想起沈理来。想的很美好,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让沈理做个牵头人,笼着京城族人,将沈氏一族的荣耀背负起来。那样的话,除了庇护族人之外,少不得也成为宗房强援,加上背靠相府,以后沈珹回京的事也就指望沈理身上。
显然,沈理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不陪他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