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相见, 柳侠没有了上一次的忐忑不安,他从柳家岭那个雨后的下午一直澎湃激荡到刚刚下飞机的心, 在看到接机口的青年时, 倏然归于宁静。
柳岸接过柳侠的包,两个人像小别重逢的好友那样, 流露出在外人眼里最合适的喜悦, 一个一触即离的礼节性拥抱后, 小声交谈着, 并肩走出大厅。
车子驶出高楼林立的都市, 进入风景如画的乡村州际公路, 开出一百多公里, 车子拐进枫林中的一条小路。
世界静止, 车子里的两个人紧紧相拥。
欢呼雀跃的庆祝对柳岸来说只适用于一般的快乐,被最爱的家人接受能永远和小叔在一起这样巨大的幸福,他得这样感受着小叔的气息, 静静地、一点一点地消化进骨子里, 他可能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消化完。
“我现在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岸才开口说话。
虽然他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只有他自己知道, 即便是在国人心目中相当开放的美国社会, 最终能接受并祝福孩子同性婚恋的人也不多,他每天都告诉自己自己的家人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最终一定会同意的,可内心深处, 可能和柳侠一辈子两处蹉跎的恐惧,一直牢牢地盘踞在某个角落。
接到柳侠的电话,他欣喜若狂;放下电话,他就怀疑那是自己在太过强烈的意愿下臆想出的梦境。
此时此刻,感受到柳侠的体温和呼吸,这是一场梦的恐惧都还依然存在。
“嘿嘿,我跟你一样。”柳侠转过脸,用了蹭了蹭柳岸的脸颊,“您奶奶给我叫到她屋里跟我说哩时候,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头嗡嗡乱叫,腿、胳膊都是软哩。”
“俺大爷爷跟奶奶答应了,你咋说了?”柳岸把柳侠的衬衫领口拉开一点,把脸埋进去,深深呼吸。
“嗯,我说,您大爷爷跟奶奶是世上最好最好哩爹娘,哈哈,臭猫,老痒。”
柳岸抬起头,蹭了蹭柳侠的鼻尖,直起身:“嗯,抱过你了,有劲儿开车了,上路,回家。”
柳侠跳下车回到副驾驶位上,一直盯着柳岸的脸看,嘴巴怎么都合不上。
三年前他来看柳岸,发现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往日无忧无虑的少年不见了,成了一个稳重内敛的青年,说实话,他并不是那么开心柳岸的转变,他希望他的猫儿到老都是那个在荣泽大街上张着胳膊“呜呜呜”开飞机的快乐少年,至少在他跟前,柳岸永远不需要为任何事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他觉得他的猫儿好像回来了,开车的表情都和他从县中骑着自行车大撒把往下冲的样子很像呢。
车子开出了几十公里,柳侠还在盯着柳岸的脸看。
柳岸扭头笑:“帅的让你挪不开眼了吧小叔?”
柳侠慷慨地说:“嗯,大帅哥,快待见死我了。”
柳岸吹起了口哨。
车子在枫叶如火的公路上疾驰,《游击队之歌》的欢快旋律伴着美景一路向东。
F州纬度比中原省高,柳侠从家里出来时,柳家岭是一片仲秋景象,一部分树木变了颜色,还有很多还是翠绿的,而他们的农场,却是一片苍黄火红交织,和背后同样美丽的广阔原始森林相连,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副浓墨重彩的风景油画之中。
柳侠在农场门口下了车。
这里到他们的房子还有一公里多,可这里有个柳岸去年用几根带着树皮的白桦树干做的象征性的门,门上还有个用从中间劈开的松树干做的牌子,上面有中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写着农场的名字:柳氏农场。
柳侠摸着牌子上的四个字说:“哎,我咋觉得你哩字越写越好了咧?”
柳岸说:“你看我有不好的地方吗?”
柳侠笑:“你个厚脸皮。”
不过,柳岸真的没有不好的地方啊,看,现在不就又给他买了个这么漂亮的农场吗?
他歪着头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牌子:“柳氏农场,名字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名字是他和柳岸在电话里商量的,两个语言废柴,讨论了多少天,就起了这么个最没有特色的名字。
柳岸说:“我待见,一看就知农场哩主人是谁。”
柳侠倒退着欣赏周边的景色,不想上车。
柳岸把他给推进了车里:“坐了一天飞机,先回去歇会儿,这是咱自己家,以后你有哩是时间看。”
车开了,柳侠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越看心里越美。
等来到坐落在画里的房子跟前,柳岸推开门,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他心里更美了。
那年他和柳岸到陈忆西婆婆的农场——也就是他们现在的南邻居——做客的时候,比现在晚两个月,隆冬时节,满眼都是厚厚的积雪,当时看到这所房子,他就感觉特别投心缘,看上去好像只经过简单处理的石块砌成的墙,坡度极大的房顶,黑灰色的瓦片历经两个世纪依然坚韧,充满历史的坚韧和沧桑感,,整个建筑结实粗糙,像欧洲中世纪的产物,这是柳侠喜欢的类型,古朴厚重,总觉得里面肯定特别温暖舒适。
今天,因为周围景物的映衬,房子看上去更漂亮了,而内里的装修和家具,也是柳侠最喜欢的,和房子的外形相当统一。
客厅里暖色石块的地板,卧室里半旧的、带着年轮和树木特有的结节的木地板,粗大结实的原木房顶内饰,石头砌就的高大壁炉和墙角被做成大肚子水瓶状的烟囱,占据了两面墙的古老书架,年代感厚重的餐边柜和酒柜,复古花壁纸和看着就想瞌睡的格子布沙发和老虎椅,和家具相得益彰的各色波斯地毯……
柳侠站在窗前,看房后被森林覆盖的一望无际的山峦,两匹小马在草地上悠闲地散步,小鸟在草地上跳跃鸣叫,湖里的鸭子游来又游去,一只可能是小兔子或者是黄鼠狼的家伙飞快地从湖边掠过……
他又扭头看了看舒适温馨的房间,说:“臭猫,你偷偷摸到我心里头看过?”
柳岸亲了一下的他额前的碎发:“咋了?”
柳侠说:“你给家弄哩这个样,全都跟我想象哩一样,连房门半旧的样子跟护窗板上的花,都是我最待见的样。”
柳岸说:“不用偷偷摸进去,你本来就在我心里住着呢,你想啥我都知。”
房子的前主人只带走了钱和各色细软,家具全都作价留了下来,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决定,要搬运或售卖一栋近四百平米、五个卧室和两个起居室的家具,对原主人是件费时费力的事;而柳侠和柳岸出于健康的考虑,也不想大量购置新家具。
原主人很爱惜自己的家,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里里外外都维护的很好,房顶没有残缺或松动的瓦片,窗户向外一面,风吹雨打之下比较容易腐坏陈旧的窗扇都及时刷漆,水电系统设计合理,用料实在。
家里唯一进行大动的只有壁纸,原来的壁纸太陈旧,也有些脱落,柳岸找专业人员全部更换了新的,复古田园风,树枝、花朵和长尾巴鸟的那种。
很奇怪,柳侠喜欢条子和格子的衣服、床上用品和窗帘,唯独壁纸,他横竖不待见条子和格子的,说一屋子的条条格格,感觉像在住监狱。
他也不喜欢冷色调的壁纸,说家里就该是暖暖和和的,一推门冷冰冰的,那哪儿是家啊?
硬件之外的软装饰和日常用品基本都是新的。
床上用品更是全套新,是柳岸接到柳侠的报喜电话后才买的,他原来睡在楼下客房,被褥也是买了房子后才添置的,但他想和柳侠用一套全新的,度过今天这个特别美好的日子。
没想到,柳侠在这一点上居然不承情。
他洗完了澡,光溜溜地在被窝里来回翻了几个身,说道:“没老粗布美,想蹭蹭脊梁,一点不杀痒。”
柳岸掀开半边被子坐在他身边:“哪儿痒?我给你挠。”
三分钟后,柳侠红着脸去咬某个人的肩膀:“臭猫,我就知,你根本就不是想给我挠痒咧,你就是……唔……”
…………
柳侠是被饭菜的香味给喊醒的,他其实睁不开眼。
“睁不开就先不睁,张嘴,吃饱了再起来也中。”把一勺蔬菜虾仁粥放在柳侠嘴边,柳岸说。
柳侠把虾仁粥咽下去,挣扎着坐起来:“不中,我挺那儿不会吃东西。”
柳岸往他背后塞了个靠垫,看见他胸前那一块块的青青紫紫,有点心虚:“别动,我给你拿个睡衣。”
柳侠自己也看见了,他有点不好意地想去捂,手伸了一半忽然觉得,他一个老爷儿们做这个动作好像很奇怪,就又放下了,可是,就这么露着好像也不大对。
他正纠结,柳岸拿着一件蓝色碎格子上衣过来给他往身上套。
柳侠指控柳岸:“你看看,都叫你咬成啥了?你是叫柳巧巧附身了?看见咪咪就想吃?”
柳岸眼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你不让我碰脖子,说怕白天出去叫别人看见,我又想亲你,那你说亲哪儿?”
柳侠说:“反正,反正,你亲这儿不,不老对,再说了,你那是亲么?”
柳岸给他套上了袖子,坐下来,看着他的脸,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这儿亲成这样老不好意思,老吃亏?那这样吧,我不嫌不好意思,也不怕吃亏,你今儿黑给我也亲成这样。”
柳侠抬脚蹬他:“臭猫,你还叫我吃饭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