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春节还遵循着柳家岭古老的风俗, 没有守岁,那就尽量早起迎接新年的喜气, 天还没亮, 饺子已经包满好几个大拍子了。
柳瓜瓜平时都是睡到自然醒,今天早早就让从被窝里给掏出来, 穿新衣、洗白白、抹香香、涂美人痣, 打扮得花团锦簇抱到上边堂屋时, 还小呵欠一个接一个。
柳莱也早早被挖了起来, 不过他跟着爸爸妈妈在非洲两年, 随时随地准备启程已经成为习惯, 一出被窝儿他就生龙活虎, 挨着门和长辈以及哥哥们问好, 被喜欢的不行的柳川驮着在夜色尚浓的院子里跑了三圈,然后就跟在奶奶和大娘婶婶身边玩面团。
第一锅饺子出锅,简单地供奉了菩萨, 孩子们就都齐了。
秀梅、晓慧、玉芳和洁洁继续包饺子。
柳长青和孙嫦娥坐在堂屋炕上, 孩子们磕头给爷爷奶奶拜年,一人领到一百块压岁钱。
再给柳长春拜,一人再得一百。
他们发的都是崭崭新的十块, 晓慧在银行换的, 银行很乐意为大客户提供这种贴心小服务。
然后是柳魁代表叔父辈给小家伙们一人一个红包,也是一百,不同的是,一个红包里是一整沓一块的。
孩子们最喜欢这样的新钱, 他们平时不买大件,就是买个小零嘴,一块两块用着最舒服,省得小摊贩找脏乎乎的破钱。
柳瓜瓜做为最小的宝贝,每次压岁钱都比哥哥们多一倍,因为他小,需要多多的钱把岁压瓷实。
哥哥们磕完头,小家伙被单独放在玉米衣编的蒲团上,神情一片茫然。
柳莱跪在他旁边现学现卖替他演示,小家伙想跟着学,一个头没磕下去,口水就流出老长,被大哥哈哈大笑按着小脑袋象征性地磕了一下,然后就被大哥驮在脖子上颠颠儿。
小葳、小蕤、柳岸、洁洁也有压岁钱,几个人却横竖不肯要。
小蕤和洁洁说他们已经结婚了,结了婚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再要长辈的钱就是啃老,让他们只给柳葳和柳岸。
柳葳和柳岸把自己的收入摆出来,证明他们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也是成年人了,不能再要压岁钱。
孙嫦娥说:“小蕤跟洁洁今年再发一年,明天就不发了,小葳和猫儿没结婚,挣再多钱也还是孩儿,还得发压岁钱。”
洁洁和兄弟仨只好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
小蕤和洁洁昨晚上快九点到家,两个人给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各一个红包,都是一万块钱的存折,他们知道家里长辈都不缺钱,他们的一万块不算什么,可心意这东西,各人是各人的,他们两个有了收入,过年就该给家里交。
柳葳也要给柳魁和秀梅交钱,两个人不要,让他都给奶奶去,柳葳就把分开的两份两千块合在一起,又添了一千,给了爷爷奶奶个整数。
他在学生里收入不算低,可和家里几个做生意的一比,立马就成了小矬子。
柳魁和柳川的存款大头都以存折的形式在孙嫦娥的箱底压着,昨晚上秀梅和晓慧一人又象征性地给了两位老人八千,他们这么做,是不想让其他人有压力。
柳海给的还是美元,钱是经柳莱的手给的,孙嫦娥能拒绝儿子,却拒绝不了乖孙子,只好收下了。
柳钰的存折孙嫦娥说什么都不接,柳钰也习惯了,不争,老老实实收起来说:“反正都搁银行存着咧,早晚都是您哩。”
金镯子他早就兑现了,还怕在荣泽买到假货,专门去原城买的老凤祥。
柳凌、柳侠和柳岸的钱孙嫦娥到底没接。
她说京都开销大,柳凌这个年纪,应酬也多,手边没俩富裕的钱不行。
柳凌坚持无效,就把钱收了起来。
警大那边有消息,过完年可能要集资盖家属楼,价格只有商品房的三分之一,他想集一套。
警大的位置在京都中心区域,寸土寸金,那一带的民居不管多简陋,现在都是只租不卖,一套设计非常不合理的小两居,现在都能租出两千块以上,可以预见,那里以后的房子会越来越贵。
警大周围还有好几所相当不错的大学,在那里买套房子,家里的孩子没准以后能用上。
柳岸的就更不用说了,孙嫦娥对他说:“你哩钱啊,除了您伯您爷,谁都别给,就存起来,过些天拿出来叫您小叔看一回,要不,他成天担心你搁美国会穷得去街上要饭。”
柳岸点头说:“中。”
他回来得匆忙,没带多少钱,最亲的家人面前,他无需惺惺作态,家人需要,他拿多少都不心疼,不需要,他就把钱用到自己最需要的地方。
接下来不管是制造柳石还是他的事业,都需要大笔的钱,来日方长,他做好当下的事情,以后才能帮家里更多。
柳长春和柳茂对他也是同样的话,让他把钱存起来,不行存折就让柳侠拿着,省得柳侠整天为他提心吊胆。
柳岸就转头问柳侠:“以后我哩存折都给你吧?”
柳侠的头摇出了残影:“呃……,我老年痴呆,丢三落四,我还等着你回来替我管家咧。”
因为胡说八道,柳侠又被大哥抽了后脑勺,他也觉得自己当着柳长青、孙嫦娥和柳长春的面说自己老年痴呆有点信球,就随大哥抽,不犟嘴。
柳侠的钱包和文件包都被袁黎明带回来了,还有双山县交通局开出的支票,大哥、大嫂和三哥三嫂还有柳岸,都可以给他作证,他春节前入账一百多万,可就算这样,他要给两千块钱,也被孙嫦娥拒绝了。
柳侠还想磨几句,孙嫦娥眼里立马蓄满了泪,他一下就老实了,赶紧把钱塞回柳岸的衣兜里,再也不敢提钱的事。
今天,柳侠和小一辈一起,被孙嫦娥、柳长春和大哥发了压岁钱,他觉得很没面子,可抬头看看孙嫦娥,他就老老实实接着了。
哦,他的压岁钱比一群小的加起来还多,孙嫦娥说,他的年龄都该当爹了,发老少不像样。
柳长青已经下了规矩,柳魁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不用给彼此的孩子发钱,只有柳魁做为他们这一辈的代表,给所有孩子发一次。
全家人对这个规矩都愉快接受,孩子们根本不在意,他们平时就是在伯伯叔叔那里随便长的,走到那里吃到那里,谁给零花钱都一样。
给长辈拜完了年,就可以吃饺子了。
这时候天还没完全亮,几个小的端着碗跑到院子里,就着窗户里映出的光线一边吃一边打闹。
柳川拆了一卦二百响的小鞭炮,几个小的一人手里一支点着的香,吃两个饺子就要放一个。
柳若虹野大胆,指尖掐着鞭炮的屁股,就让鞭炮在手里炸响,这份淡定,让大哥柳葳都望尘莫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黎明时分总是行走在上学的路上,柳侠现在对这个时间段的户外特别喜欢,看着几个小的在外面玩的开心,他在炕上急得扭麻花,全家人却都盯着他,不许他出去。
这会儿还太冷,零下十度左右,凤戏河边缘都还结着冰,他的伤腿每天精心地养着护着还怕坐下病根儿呢,这时候让他出去,不是找事吗?
柳侠跟爹娘大哥装可怜无效,就扭头看柳岸。
柳岸拉开被子挨着他坐下:“我也不出去,咱俩搁被窝儿里说话。”
柳侠心里一边突突乱跳,怕家里人看出蹊跷,一边又暗自欢喜。
他在原城医院的时候,已经和柳岸商量好了,柳岸要尽快返回美国,完成他的学业,同时尽可能把制造柳石的进度往前面赶。
柳凌回来前,为柳岸订了好了飞机票,初五下午的,柳岸最迟后天,也就是初三,必须走。
柳侠现在只要想一下没有了柳岸的家,就觉得心里空得八面漏风。
柳钰端着一大碗饺子坐在炕沿上:“猫儿,你要是老想出去耍,只管出去吧,我陪着您小叔说话。”
柳岸说:“不用,外头老冷,我不想出去。”
柳钰把一块兔子肉从饺子馅里挑出来,塞进柳瓜瓜嘴里:“你小时候皮哩跟石头蛋儿样,跟着您小叔搁外头冻哩鼻子邋遢都没事,现在居然怕冷?”
柳岸抓着柳瓜瓜的小棉袄,把他拖到自己跟前,也挑了一块肉喂他:“怕冷是一方面,主要是想陪着小叔。”
柳钰看看柳侠。
柳侠呲着大牙对他笑。
柳钰摇头:“都二十多了,比你还高,还成天惯成这样。”
柳侠不干了:“俺俩一样,一样,一般高。”
柳钰说:“哎呀,我哩意思就是他是大人了,你不能再惯了,孩儿们都出去耍了,你还给他藏到被窝儿里。”
柳凌走过来,一只胳膊把柳瓜瓜抱过去,两个人坐在下面的石桌边:“四哥,来这边吃吧,我给你调了醋水碟。”
正好柳莱看到瓜瓜坐在柳凌腿上,小家伙也跑过去,挤在了柳凌怀里,柳钰觉得这样小凌就没法吃饺子了,赶紧过去,把柳莱抱到自己腿上。
结果柳莱不干,一定要和瓜瓜一起,柳钰就把瓜瓜也抱了过去。
柳凌轻轻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柳侠和柳岸,无奈又心疼。
他还没心疼完,柳海端着碗过去坐在了刚才柳钰的位置,然后,重复了几乎跟柳钰和柳岸、柳侠一样的过程。
柳凌忍不住又想笑了:幺儿心里肯定想哭。
全家人都吃完饺子,已经八点半了,女人们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开始坐在炕上聊天。
柳川、柳凌和柳葳负责今天的午餐和晚餐。
柳岸本来也报了名的,柳川他们几个没准,说他的任务就是陪柳侠,让他别闹人,安安生生呆在炕上。
过了九点,柳淼和永芳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了,柳牡丹的儿子听见这边的热闹,早就急得不行,柳牡丹知道柳侠和柳岸在家,不好意思过来,就让大哥和永芳帮忙把孩子给带来了。
那孩子一来就冲过去抢篮球,抢不着就抱着柳若虹的大皮球不放,好在柳若虹大方,只要最后还给她,随便玩。
堂屋来拜年的人会越来越多,柳侠躺在那里碍事,他要求回了自己的窑洞。
永芳在堂屋和孙嫦娥他们说话,柳淼和柳钰、柳凌、柳海他们和柳侠、柳岸一起过去,陪柳侠聊天。
果然,他们刚过去,柳葳和小蕤在柳家岭小学的几个同学来了,紧跟着,两个小阎王和小萱的同学也来了好几个。
建宾和阀门厂的几个人也来找柳钰了。
九点半,柳长兴和关二平几乎同时带着家里一群孩子来了,柳家大院顿时热闹得沸反盈天。
堂屋让女士占着了,柳长兴和关二平在这里按常规跟孙嫦娥拜年问候完,就要去柳魁的房间,那边也安置了一摊子招待客人的水果和干果碟子。
他们刚走到门口,永宾、关强和几个小的就跑了过来,分别拉着自己的父亲,永宾兴奋得不得了:“伯伯伯,您去看看,俺七伯家哩对子可有意思,连驴圈跟狗窝都有,搁柴火哩窑洞也有,小蕤说哩,他家哩对子不是俺七伯跟俺柳魁哥他们写哩,是小葳跟小雲、小雷他们写哩。”
柳长兴和关二平同时诧异地看着柳长青和柳魁:“不会吧?您叫,孩儿们写对子?”
陪同的柳长青、柳长春、柳魁和柳茂都笑了起来,柳长青说:“写对子也不是啥大事,就是自己家过节图个喜庆热闹,孩儿们老想写,我就叫他们写了。”
柳长兴问关二平:“去看看?”
关二平笑着说:“走呗,咱也看看狗窝儿上能写个啥?明年不中咱也写一副。”
柳花花一胎生了四个,孙嫦娥虽然舍不得,痒那么多也有点困难,就留下了两个,另外两个让关二平和柳长兴给抱走了。
柳魁他们陪着几个人一起,一个窑洞一个窑洞挨着看。
看到小蕤门上那副,关二平对关强说:“记住,明年争取你那屋也贴上一副。”
望宁一带现在还习惯早婚,关二平虽然已经算比较开明的父亲了,关强二十多了连个恋爱都不谈,还是让他有点着急。
关强看小蕤:“知您俩老幸福,可您就不能偷偷幸福,贴到门上,看……”
小蕤一点没有同情心,还笑嘻嘻地火上浇油:“洁洁原本不想老早要孩儿,夜儿黑回来,看见这幅对子,她跟我说,‘要不,咱还是早点要吧,省得耽误你当老老老太爷’。”
关强和永宾同时揽着小蕤的肩膀用力:“别说别说了,再说俺回家就没法过了。”
等看到柳魁门上的对联,柳长兴笑了起来:“这是谁写哩呀?咋这么妥帖咧?柳魁和秀梅可不就是神仙夫妻嘛。”
外人面前,柳魁有点不好意思了:“小莘瞎写哩。”
柳长兴说:“孩儿这可不是瞎写,几十年夫妻,还能像您伯您妈,还有你跟秀梅这样哩,不多,我夜儿还跟您太爷说……哎……”
一个篮球突然凌空飞了过来,从他头顶堪堪掠过。
小雲、小雷和小萱飞奔过来捡球,跑到跟前,仨人同时对柳长兴说:“九爷对不起,俺不是故意哩。”
柳长兴笑着说:“没事孩儿,没碰着我,就算碰着也没事儿。”
他看着西屋瓦房前那个自制的简易篮球架,对柳长青和柳魁说:“怪不得咱家哩孩儿都不去大街那边耍,咱家里收拾哩越来越得劲。”
柳魁说:“就是个破木头架子,哄着孩儿耍咧。”
小雲和小雷很小的时候,柳侠和柳岸给他们买了一个篮球,两个小阎王不知不觉把篮球玩得溜溜熟,到了荣泽的中学,学校有两个篮球场,两个小阎王和同学一起组队按正式规则打多了,越来越喜欢,回来就带着小萱玩,柳魁干脆在家里做了个篮球架。
非常非常简陋,就是用老榆树的树干和几块板子拼起来做了个大架子,篮圈是他在荣泽找人用钢筋焊的。
经过几场雨雪后,很快就变得黑不溜秋,不过小雲和小萱他们非常喜欢,柳若虹现在没事也抱着篮球往里边扔,不过她还太小,篮球经常连大大的篮板也碰不到。
小萱捡到了球,和两个哥哥冲回去继续玩,秋千被一群女孩子占领了,男孩子们都在玩篮球,要么上场打,要么围观。
有几个人想打羽毛球,无奈今天有点风,打不了。
柳长兴他们终于来到了柳小猪一家的门前,看见那副对联,一群人齐声笑。
不过,柳长青和柳魁倒是更喜欢放柴禾的窑洞上那副:
上联:一根根一捆捆一堆没用废物
下联:一盘盘一碗碗一桌美味佳肴
横批:天生我柴必有用
这是一群小家伙看了几幅古代那种特别奇巧工整的对联后,东拉西扯硬拼凑出来的,平仄韵律啥的都不对,甚至连基本的对仗都说不上,完全不符合做对的基本规则,但孩子们的思考方式值得表扬。
柳长兴抱着膀子看了半天,对永宾说:“你给这一副背下来,一会儿回家咱就给咱哩柴窑也写一副贴上。”
永宾说:“不用背,这么白气,我看一遍就记住了。”
柳长兴说:“哦,你记住了就中,一会儿回去给横批默写一百遍。”
永宾气得要蹦起来,可他不敢对着柳长兴,就对着关强和小蕤:“啊呀……,我都快不敢来您家了,来一回叫俺伯修理一回,以前还是回到家再修理,今儿现场就开始修理了啊!”
关强偷偷看了看关二平,他也一样,只不过关家和柳长青家的关系不像柳长兴家那么亲,所以关二平在这里比较克制。
关强的心思也和永宾很相像,来了回去要被教训,有点糟心。
不来?
那怎么行?他只要想起来来柳家耍就可高兴,家里几个不好好读书的,想跟着一起来耍,他伯还不叫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