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天,十月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微微的寒意,桑北河两岸的花花草草,便在这看似温柔和煦的秋风中,一点点变成金黄银白。
当夜□□临,人还家鸟还巢车马复静,世界便只剩下秋叶干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久别重逢的两个夜归人。
“……从我影影绰绰有记忆,我就特别喜欢看星星,尤其是夏天的夜晚,就像现在,躺在院子里,听着大人说话,什么也不想,我能看着星星看到睡着。”
“真的能什么都不想吗?”
“也不是,就是,就是不想身边的事,一直想着天,想着星星。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星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怎么掉不下来呢?这个问题差点没把我别扭死,我却不敢问别人。”
“为什么?”
“怕丢人呗,我想着这个问题别人肯定都知道,要不,人人都看得到星星,怎么没一个人问呢?我不知道肯定是因为我特别笨。”
“现在你知道了,没人问,是因为他们笨到根本想不起这是个问题,由此证明,你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聪明。”
“谢谢,如果你不加最后那一句,你的安慰就更有诚意了。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有个特别奇怪的感觉,虽然以前俺伯经常跟我们说开城、东北、朝鲜战场,大哥当兵后来信也给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可我就是没那个概念。
我心里的世界,就是南到凤戏山,东到石头沟、西到雉鸡岭、北到上窑坡那一片。
好像是六岁的时候,我和四哥跟着俺伯俺妈去了望宁一趟,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就扩大到了望宁卫生院北边,只到那里,世界到了望宁卫生院北边,就齐刷刷地断了,下面是无限的深渊,黑洞洞的,没有底。”
“那,你觉得害怕吗?”
“当然害怕,所以我心里一直偷偷想,如果我能走到那儿,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地,站远一点,伸着脖子看一下下边是什么,然后就赶紧跑,千万不能让自己掉下去。”
不过很奇怪,那天开始,我心里的天空开始无限地扩大了,我夏天躺在院子里看星星的时候,脑子里的画面都是布满星星的天空,大地在望宁卫生院北边就到头儿了,缀满了星星的夜空却一直向北方无限地延伸,笼罩着下面黑洞洞的地方,因为下面没有大地,只有黑暗,所以北面的星空更耀眼更漂亮。”
“一直都是望宁北边,从没想过南边和东边、西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从来没有,是不是很奇怪?”
“不奇怪。”
“为什么?四个方向我都没去过,想象的世界里却只有北方,你不是应该觉得奇怪才对吗?”
“一点都不,我家在北方,你一直想着这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连长,你脸皮到底有多厚?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个人呢。”
“所以才有那句话,冥冥之中注定什么的,我们也是注定的……最好的战友,最好的朋友。”
“嘿嘿,也对哈,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当不了兵。虽然后来长大了,知道世界不是只到望宁卫生院北边,可如果我一直呆在柳家岭,我的心一定也会困顿在那方寸之地,至少,我肯定不会有机会躺在这里,看塞外的星星。
塞外啊,原来只能从边塞诗人的诗句里想象的地方,现在我就躺在这里看星星,真像做梦啊。”
“所以,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要不要考虑以身相许呢?”
“陈震北,你能有一次在我为你而感动的时候不要用这副兵痞子嘴脸打击我最真挚的战友情吗?”
“我只是希望你把你的感动从语言换成行动而已,多么低的要求,这都不能满足一下吗?”
“行动?好吧,看在你开十几个小时车带回来的那只扒鸡面子上,拥抱一个,来,谢谢!那只鸡真好吃。喂,这是什么反应?怄包儿呢?”
“用这么敷衍的拥抱来表达感动,换谁都得怄包儿吧?”
“怎么敷衍了?我很用力的,那鸡我就吃了个翅膀,慢大爷几个吃的比我多多了。
好了别伤心了,明天我让老慢他们几个排着队挨个儿拥抱你去,每人五分钟,少一秒十个俯卧撑,喂,我///操,陈震北你……咳咳咳……哎,你硌着我腰了,呼——,连长你是不是胖了,怎么这么沉……喂,喂喂,怎么了?”
“别动,别动小凌,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好,我不动……,连长,你……你是不是不是直接从司令部回来的,你中间先回家了一趟对吧?……好了,好了没事了,那个,如果是陈伯伯……你就想着他是你爸爸,你是他儿子,这么一想,有多少气也都没了。
当兵时间长的人,不都那脾气嘛,想想你是怎么训那些训练不过关的战士的……好了好了,拍拍拍拍,不生气了,来,再来个不敷衍的拥抱……好了吗?”
“呼——,好了。”
“真是先回家挨训了?”
“没有,一下出去这么多天,我哪有心情回家?我想死……咱们这里了,恨不得长翅膀飞回来。”
“不至于吧?连头扯尾你也就出去八天。”
“问题是我还没走就想回来了,别说八天了,八分钟我都不想去。老左这孙子就故意的,他知道我这人恋家不爱出门儿,他就专门儿点名儿让我去。”
“嘿嘿,连长,我有时候觉得你跟个小孩儿一样,感性起来特让人心疼,真的,疼的人心里,嗯,软乎乎的。”
“真的?现在吗?来,让我摸一下,有多软。”
“喂,找揍是吧你?”
“嘿嘿,好了,不逗你了,来,躺好,继续说你以前的世界。”
“嗯,再长大一点,望宁通了公共汽车,我每天上学,只要公共汽车在那里,我都会看着它离开,一直到看不见了,我才赶紧往学校跑。
那时候,我开始想象,汽车会把那些人拉到哪里去,他们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到了晚上,我再看到星星,就会想,外面的人看到的天空和星星,和我们看到的一样吗?如果不一样,那他们的天空和星星是什么样……”
“泠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背靠在车上看星星的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等到手机铃声停了,才扭头看了一眼放在车座上的手机,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星星。
铃声却顽强地又响了起来。
看星星的人烦躁地拿起手机:“我和驻朔东的**团侦察连战士官兵同乐至九点半,九点四十从团部出来,现在在返回司令部的路上,周围全都是山,没有公用电话,我没用司机自己开车,所以没办法证明给您看,您如果……,那您有什么事?……不用了,我这个年龄过生日没什么意思,而且我们集团军今年的军事比武马上要开始了,我最近得忙这个……,好吧,如果这是您的命令,我服从,您还有什么事吗?……是。”
把电话重新扔在座椅上,陈震北双手插兜,继续靠在车上,他抬起头,却没有继续看星星,而是闭上了眼睛。
没有军营里的人声鼎沸,没有城市里的灯火璀璨,一个人在初秋无边的夜色中遥望星空,孤单,却让他分外留恋。
两年多了,好像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荒芜之地,他才能够拥有片刻的自由,可以让自己尽情地去怀念,去想念,去思念,去回味他带给自己的那无数次心动,无数次感动。
不知道你此刻在干什么?和幺儿、猫儿一起看着电视聊天?看书备考?还是,一个人在房间里独自发呆?
想到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柳凌,无数的画面涌进陈震北的脑海,胸前某一处一下子膨胀起来,拥塞疼痛得让他想对着天空嘶吼嚎叫。
他对着夜空急促地呼吸,然后猛的拉开车门坐进车里,车子带着一束刺眼的光芒冲进茫茫夜色中。
我不会让你从我的世界消失,不管现在我们之间隔着多少道无底的深渊,我知道,你始终和我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会在那无底的深渊、黑暗的永夜之地为你打造出一块坚实的土地建造一座永恒的灯塔,总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躺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安心地看天空,看星星,安心做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梦。
*
猫儿实实在在练了三天车,驾驶技术突飞猛进,三号下午,欺负将军驿区警察叔叔少,他开到仁义路菜市场溜达了一圈,买了一大堆菜后,胜利返回。
四号,祁越轮休,下午带着祁含嫣到柳家串门,正赶上猫儿缠着柳侠想开车去京大附近溜达一圈,柳侠正在犹豫。
柳侠对猫儿挺的驾驶技术挺有信心的,猫儿心态也好,现在上路一点不犯怵,柳侠担心的是万一有警察心血来潮查那么一下,猫儿无证驾驶,他们耽搁时间长了影响他们按时回家,猫儿到点儿还得吃药呢。
祁越大手一挥:“走,没事,柳凌穿着警服,我带着□□,只要咱们不违章,保证没事。”
猫儿“哦嗬”大叫着跳上柳侠的背:“小叔快快快,我要开车去永安街,我要参加f1大赛。”
节日期间京都的人实在太多,猫儿听从柳凌的建议,没去永安大街,也没去京大,他直接把车开到了京大附近的京都高新科技园。
猫儿兴致特别好,凡是商家,他挨门进,不允许进入的科研单位,他也要站在门口看几眼才行。
柳凌问柳侠:“你问过猫儿高考打算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了吗?”
柳侠说:“他连穿个袜子都要让我把把关,可就是报高考志愿这事不肯跟我说。我估计一下吧,地质大学和勘探测绘专业有关联的专业。”
祁越说:“我听说搞地质勘探挺辛苦的,你舍得?”
柳侠笑:“只要他高兴,报什么我都支持,反正毕业后我也没打算让他去干。”
祁越对着柳凌挑眉:“我家里人老说我太惯孩子了,我正打算反省一下呢,就认识了你们,我反省后得出结论:我对我们家宝贝太严苛了。”
柳凌看看正趴在柜台上恨不得整个人栽进人家柜台里面的猫儿,笑着说:“娇惯还是严苛,得看施教对象的成长状况来定义,我觉得,我们家小侠对猫儿的教育恰到好处。”
祁越看看满脸泪道子刚刚睡着的祁含嫣:“对。柳侠就是这么被你们娇惯大的吗?”
柳凌说:“小侠小时候太皮,经常被俺伯揍,不过,他考大学时的志愿是自己决定的,当时他们学校每年能考上大约四十个学生,他最好的成绩是排过一次年级八十一。”
祁越苦笑:“真羡慕你们,我爷爷已经算是十分通达的了,我们家所有参加过高考的人还都没有一个人敢自己做主报志愿呢。”
柳凌和柳侠的传呼机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柳侠扭着头找公用电话。
祁越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昨天刚买的号。”这句话的意思柳凌和柳侠都明白,手机是祁老先生的病人送的。
柳凌的传呼是巩运明发的,他说他现在没事,带着妻子和孩子去将军路附近玩,问柳侠他们在不在家。
柳侠巴不得有机会和巩运明说说京都测绘市场的事呢,马上说:“我们在科技园这边玩,你和嫂子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回。”
猫儿听说巩运明要去老杨树家里,二话不说走人,他还把车钥匙给了柳凌:“不能让人家等太长时间,五叔你开车。”
柳凌在车上给程新庭回电话:“你稍等一会儿,我们大概二十五分钟左右到家。”
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老杨树胡同,程新庭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好几个大包。
曾广同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和创作团队的人一起准备设计稿,吴以恒和他的另一个研究生随时跟着他当小厮使唤。
程新庭虽然也在大型浮雕的创作团队,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大型浮雕作品提不起一点激情,曾广同也不勉强他,干脆让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他的民俗系列作品上,如果他画的好,曾广同打算画展时单独给他开一个区。
程新庭要在老杨树这边住一段,专心准备作品,猫儿让他住东厢房南头的套间。
他们刚进家,巩运明和他爱人、孩子就到了。
巩运明的爱人很瘦,看上去很温柔,她一看见猫儿就赞不绝口,说如果他们的孩子如果以后能长成猫儿这样,她就满足了。
柳侠听巩运明说过,他爱人身体一直不好,婚后怀孕几次都在三个月之前自动流产了,去年好不容易怀孕后,就没再上班,现在已经正式辞职了。
柳侠从书房特地拿了个靠垫让她靠着。
猫儿很喜欢巩运明的孩子,知道巩运明的爱人没有奶水,猫儿主动抱着小家伙去给他冲奶粉。
巩运明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请柳侠帮他做后期计算。
柳侠一口就答应了。
巩运明非常高兴:“这次你可能还要紧张一阵,我接的是好几个小工程,有几个单位年前都要开始动工建设。”
柳侠问:“好几个?”
巩运明说:“嗯,工地还离你们这儿都不远,将军驿原来是个乡,9*年改成区之后,除了政府是新建的,其他单位大部分都在原来的地方办公,条件很差。
现在他们终于申请到了资金和土地,最迟到9*年年底要全部搬入新址,所以……”
“最近有很多单位都需要找测绘单位?”柳侠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去找,应该也能揽到工程?”
巩运明非常吃惊:“什么意思?小柳你,你想自己去接工程?”
柳侠连连点头:“是,咱们最近没联系,所以您不知道,我们单位换了新队长,我原来的假期不算数了,我没办法,就办了停薪留职。
我们原来的队长对我非常好,他帮我组建了一个测绘队,挂靠在我们总局,所以,我现在跟您一样,也成了单干户了。
巩大哥,我这几天都快发愁死了,我一年要交十万元的挂靠费,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上哪儿能揽到工程,您今天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真的比给我双倍的薪酬还好。”柳侠因为太过兴奋,简直有点话唠了。
巩运明的妻子问:“那个,小柳,测绘队的人员和设备你已经配置齐了?”
柳侠有点不好意思:“还没有,不过,如果工程不大,我现在的人手也能干得下来。
我有一个特别好的老工程师,还有一个非常好的熟练工人,我随便再找两个人,只要勤快肯学,我指导着他们,完成工程完全没问题。
至于仪器,巩大哥,我本来就想着如果见着要问问你呢。”
“什么?”巩运明问。
“我想问,您那里有多出的仪器吗?如果有,我如果接到工程,就可以先从您那里租借仪器,等我有了工程款,我就能慢慢购买自己的设备了。”
巩运明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小柳,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仪器,我出来单干也没几年……”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一下,如果有了正好,如果没有,我打听一下看别的地方有出租测绘仪器的地方没有,如果京都都没有,揽到工程后,我就回我们总局租借。”看到巩运明为难的样子,柳侠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冒昧了。
巩运明说:“从中原借了仪器到这里干活,有点那个啥,这样吧,我也帮你打听一下看哪里有租的,打听到了马上告诉你。
哦,五点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等我给你送数据的时候咱们再说。”巩运明说着就站了起来。
他妻子也站起来,从猫儿手里接过了孩子,笑着和柳侠他们告辞。
柳侠感到有点意外。
巩运明电话里说,他就是今天没事,专门带着妻子孩子出来玩的,他说他妻子听说柳侠家特别漂亮宽敞,一直想来看看,柳侠电话里邀请他门一家一起在家吃晚饭,巩运明很痛快的就答应了,这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柳侠非常诚恳地挽留巩运明夫妻,但他们坚持,现在的天,太阳一落寒气就上来了,孩子小,不能受寒气。
把人送到大门口,柳侠想再次开口挽留的时候,柳凌在左边把手放在了柳侠肩上,猫儿从右边拉了下柳侠的胳膊。
祁越也跟着把人送到了大门口。
看着巩运明的车走远,柳侠回头问:“五哥,猫儿,刚才,你们什么意思?”
祁越说:“你五哥和猫儿的意思,是你再挽留他们也不会留下吃饭的,因为,他们怕你在饭桌上问他们工程的事。”
柳侠楞在了那里。
在人情世故方面,柳侠比较不敏感,但并不是他感觉迟钝或情商太低,而是因为他的心思从来不怎么往这上面用。
今天,则是他听到有很多接工程的机会太兴奋了,压根儿忽略了巩运明夫妇的细微表现,现在祁越一点,他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巩大哥早就入行站稳脚跟了,我连门还都没进呢,他没必要放着我呀,再说了,如果多个单位同时开工,以他现在的队伍,也吃不下太多工程啊!”
猫儿说:“吃不下人家可以先占着嘛。”
柳凌说:“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让你拿到工程,因为你现在不如他,因为你和他很熟。
有些人,不喜欢身边的人过的比他好,或者说不喜欢你和他站在同样的高度。
你比他差的时候他可以对你很好,因为他享受的就是那高高在上的施舍带来的优越感。”
柳侠十分郁闷地说了声:“我靠,我怎么没想过这些呢!”
祁越说:“别指望这个巩运明给你任何帮助,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他不会让你帮他做计算绘图了。”
柳侠心里不怎么信祁越的话,他觉得巩运明就是再把他当做“同行冤家”,巩运明需要找人帮忙做后期工作把他自己解放出来这也是事实。
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挣到钱,就难为自己干不愿意做或没时间做的事情,柳侠觉得如果是他,打死他他也不干这种缺心眼事。
柳侠等了三天,第四天,他站在将军驿去实验小学门口等人的时候,接到巩运明的传呼,柳侠用公用电话给他打了过去。
巩运明说:“小柳,我跟你说一声,我前两天委托你做后期那事,就不麻烦你了,宝宝他姥姥今儿来我们家了,她特别喜欢宝宝,想以后就留在我们家照看他,他来了,我就解放了,以后的计算我就有时间自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