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广同在柳家岭开始了他高人隐士般的生活,每天除了到凤戏河边溜达散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作画。
柳长青他们以前看过他用铅笔和钢笔随手画出的花草鸟兽,真的是惟妙惟肖。
现在第一次看到他在宣纸上作画,开始看似随意涂抹,到最后却是一副活灵活现的“群孩儿闹柿图”。
曾怀琛有过插队的经历,又听曾广同说过很多柳家的事情,所以对他们没有一点城里人的高高在上,他还主动想帮柳魁干点地里的农活,当然的被柳魁拒绝了。
通过几天接触,柳魁知道曾怀琛今年也参加了高考,但他上中学的几年正是停课闹革-命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根本没有系统的学习过中学课程,回京都这两年,曾广同给他恶补了一番中学文科的课程,但理科,曾广同无能为力。
柳魁说:“地里那点活我一个人足够了,这样吧,要是你觉得每天看风景没意思,你不是明年还要参加高考吗?让小凌帮你复习数理化吧,其他的我们都没法跟曾大伯比,就这几门可能会多少比你好点,你要是能考上大学,也不用曾大伯求爷爷告奶奶的找人给你办病退了。”
就这样,曾怀琛在这个山沟里开始了他为期一个月的学生生活,每天和柳葳、柳蕤一样练习三张报纸的毛笔字,其他时间大部分都跟着柳凌学习。
他到柳家的第二天就问过柳魁一个问题:“柳叔叔一直都说他当初救我爸爸,是因为我太爷爷对他有大恩,可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柳叔叔却不肯说,我就想,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我太爷爷的什么恩德?那只是柳叔叔为了让我爸爸能安心享受他的庇护编出来的借口吧?”
柳魁笑笑:“不是,您家祖上确实对俺家有恩。
俺伯九岁跟着俺三太爷去开城做学徒,那时候俺这里比现在还穷,一年到头都没有吃过一天饱饭。
俺伯和三太爷每年过年都要回来,正月十五前后再出去,他们在望宁走的时候,得经过您家老宅前面那条街,您家太爷还是曾太爷?俺一直弄不大清楚,他每年正月十五到十七放粥接济穷人,俺伯和三太爷为给家里省下一碗饭,每年都在这三天离开家,去喝您太爷放的粥后再赶路。”
曾怀琛不敢置信:“就为了曾经喝过我家曾太爷放的几碗稀粥,柳叔叔就以身犯险救我爸爸?那几碗稀粥,就是我曾太爷对柳叔叔的大恩惠?”
柳魁奇怪的看着他:“别说是好几碗稀饭,就是一个干馍蛋儿,那也是你家人出力自己干出来的,平白无故的就给我们吃了,那不是恩惠是什么?你得知道,人快要渴死的时候,一口水就是一条命,你能说因为一口水不值钱,或者说人家有几大缸的水,就给了你一碗,人家的救命之恩就也不值钱了吗?
其实,重要的还有一点,俺伯见过您家太爷,说他身上穿的也不是啥绫罗绸缎,一样的粗布棉衣,就是比望宁街上其他人干净些,没有补丁罢了。
俺伯说,靠自己出力挣钱买的地,还每年都能接济穷人的人,不会是狠毒的跟黄世仁一样的人,那样好心的老人教出来的后人,也不可能是坏人。“
晚上,曾怀琛把自己从柳魁那里听来的话学给曾广同。
曾广同躺在炕上,沉默良久才抚额而笑:“呵呵,我自己都不怎么记得的太爷,竟然救了我的命........可是怀琛,你曾太爷爷放粥,每年三天,放了大半辈子,喝过他放的粥的人有多少?
你爷爷外出做生意发达后,现在望宁曾家还和我们血缘尚亲的人里,得过咱们家比一锅粥甚至一百锅粥更多的帮助的人又有多少?
可肯伸出手帮我的,却只有你柳叔叔。
........柳长青救我,其实跟那几碗稀粥无关。“
这年的雨水有点特别多,柳侠第一个星期因为下雨没能回家,已经烦躁的不行,当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下起雨夹雪的时候,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诅咒老天爷了:猫儿下星期一过生日啊,猫儿肯定觉得小叔又骗他了。
雨夹雪不急不缓下了半夜,星期六下午,其他地方的学生照样都离校回家了,只有柳海、柳侠俩人不能走。
柳海晚上过来和柳侠挤在一起睡,人多的时候寝室气味呛鼻,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又显得特别寒冷潮湿,俩人第二天睡到快十点才哆哆索索的穿衣裳起床。
院字里的水管子冻住了,没办法洗脸刷牙,柳侠觉得嘴里有味,想张开嘴使劲呼口气,嘴角一下就裂开出血了。
柳海用自己手背给柳侠沾了沾嘴角的血,俩人合计着去街上吃一碗丸子汤,再配个烧饼。
星期天学校食堂不开门,街上吃的话,最便宜、最划算的就是丸子汤,一碗七分,十个丸子,还有汤可以泡馍泡烧饼,烧饼三分钱一个。
他俩的嘴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溃疡面,馍如果不泡直接吃,馍渣子扎着特别疼。
俩人都觉得荣泽的东西有点太贵了,望宁的丸子一碗才五分钱。
吃了东西,身体暖和起来,俩人穷极无聊决定在街上转转。
荣泽老城的街道都不宽,但很干净,中间柏油路,两边是青石板铺就的下水道和人行道。
转了没几分钟,就看到了县医院的牌子。
俩人最近嘴疼的着实有点吃不消了,就想进去看看。
给他们看病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先生,先生只让柳海拉开嘴唇看了一眼,就开始写方子:“有炎症,也缺乏维生素,消下炎,再补充点维生素就行了,平时多吃点新鲜的蔬菜水果,这些东西维生素含量都很高。”
柳海把划完价的方子给柳侠看了一眼,俩人同时咧了下嘴,撒腿跑出了医院。
柳侠把方子团吧了一下扔出老远:“球,啥维生素就值三毛多?新鲜水果?咱家树上的柿子比啥水果都新鲜,回去多吃几个,多少维生素都够了!”
所以,第三个星期回到家后,柳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猫儿坐在柿树上喝轰柿。
柳海背着柳蕤也上了树,四个人坐在相邻的两棵柿树上,非常豪迈的举柿对喝。
孙嫦娥吆喝着对他们说,柿子那东西老瓷实,不能多吃,尤其是被冻过的柿子,吃多了肚子疼。
柳侠、柳海嘴疼的厉害,吃着冰凉软乎的柿子正舒服,那肯听那些?
猫儿从来是柳侠做啥都是好的,他是一定要跟着做的一模一样的。
柳蕤是年龄小,看叔叔们都回来了他特别高兴,跟着瞎起哄,不过轰柿也是真好喝,四人都吃了个肚圆才下来。
半夜,柳蕤把轰柿和晚饭一起给吐了出来。
猫儿趴在柳侠怀里摸着肚子说:“小叔,肚子可不美。”
柳海和柳侠俩人也难受,想吐吐不出来,但他俩是自找的,说不得嘴。
柳侠坐起来披上棉袄,让猫儿坐怀里给他穿衣裳:“跟小叔去院子里跑几圈,跑完就好了。“
俩人在院子里牵着手跑出了一身汗,天亮前又一起去拉了几泡,清早起来百病全消,喝奶稀饭吃饼子,样样不耽误。
柳海晚上贪图热被窝不肯起来跑,到早上肚子还是难受,只敢喝了点稀饭。
柳蕤则被命令空肚子养胃,除了热水啥都不许吃。
吃过饭,秀梅收拾锅灶,柳魁让几个兄弟都过来站在炕前。
柳长青、孙嫦娥、曾广同、柳长春坐在炕上看着他们。
柳侠看到这阵势,还以为是昨天柳蕤吃多轰柿的事要修理他,有点发憷,当听到柳长青居然是让他们选择要不要跟曾广同去京都上高中时,他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柳侠只迟疑了几秒钟,就首先开口,非常干脆的说:“我不去。”
曾广同问:“为啥?怕到了京都曾伯伯对你不好?”
柳侠摇头,把猫儿脸上的红薯渣捏掉:“我得在家看着猫儿,要是我去京都,就没人跟猫儿耍了,我要是去三年,回来猫儿都不认识我了,那可不中!”
曾广同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转向柳海:“小海愿意跟大伯去吗?”
柳海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柳侠身上,摇摇头:“我要是去了,幺儿就得自己去荣泽上学,他还小,不会自己洗衣裳,清早起来也抢不到水,连脸都不能洗,还有,我也不放心幺儿一个人从罗各庄走回来。”
曾广同慢慢的点头,看着柳长青:“你决定吧,小凌是答应了人家招兵的,不愿意失信于人;幺儿要顾着小猫儿,小海要顾着幺儿。
但孩子必须得跟我走一个,他们在荣泽考上大学的机会太渺茫了,咱不能让孩子们窝死在这里。”
他转向柳凌:“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先带你走的,可我前两年忙家里的事,忽略了咱们这里中学只有两年。不过小凌,你才十七,去京都从初三开始学也来得及,你再考虑考虑吧,当兵也很好,但如果不能上军校提干,你最终还得回到这里,大伯不愿意你埋没在这个地方,不说别的,就凭你那一手好字,你窝在这里也太冤了;
咱这里的学校从明年起也就改成三年制了,小海和幺儿还有机会,再不行,你考上之后大伯再接他们俩过去,咱接着考。
现在我刚回学院上班,家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我得去善后,人多了我一下子顾不过来,要不我就把你们几个都接过去了。”
柳凌坚持:“人家特意给的我名额,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柳侠其实在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无法置信的欣喜,但猫儿在他怀里轻轻的一蹭,他就恢复了理智,他不可能丢下猫儿的,家里人都对猫儿很好,但那不一样,猫儿离不开的是他。
柳长青看了柳侠很长时间,又看看因为柳侠回来而安心快乐的猫儿,最终下了决心:“小海,你过来。”
柳海走到柳长青跟前:“伯。”
柳长青摸摸他的头:“我恨不得叫您几个都跟您大伯去京都,就是考不上大学,看看外面啥样也好,可是,我又一个也舍不得您走,一家人,不管穷过还是富过,好好的在一起,平平安安就是好。
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您都栓在身边,您都还年轻,不能守着柳家岭一辈子,我跟您妈能想得开,就是一只小鸡娃长大了,它也想飞到墙头上看看,墙外头啥样,何况是人?
现在到了您该飞的时候了,您妈跟我再舍不得,也得放手让您飞........
你舍不得幺儿,您妈俺都知道,不过幺儿也十三四了,他会照顾自己;海啊,过完年,你去京都,曾大伯会给你找家好学校,你好好学,到时候回来,争取能考上个大学。”
柳侠说:“六哥,我没事,我其实啥都会,我就是老懒,有你给我洗衣裳抢水,我就光想着指望你啦,你不用担心,过完年你才去呢,咱俩还能一起上俩月多学呢!”
柳海却好像看到了自己离开后柳侠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冬日山路上的样子,眼圈一下就红了:“你个儿低,买饭你都抢不到,我走了你咋吃饭呢?”
柳凌在旁边接过话:“小海,你再舍不得幺儿,也得跟曾大伯走,就剩几个月时间了,以咱在望宁的底子,你考不上大学的。
我这次能当兵纯粹是意外,小海,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恐怕连当兵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跟柳淼他几个一样,天天下地干活,忙活一年下来,却连自己一家人的肚子都顾不住,这样过一辈子你愿意吗?”
柳海摇摇头:“不愿意,可我就是舍不得咱家,舍不得幺儿。”
柳海年后去京都的事情决定了下来。
曾广同又在柳家住了一星期,画了几副画,带走了一幅,其他的都留在了柳家:“别嫌不好,没准哪天还能卖俩钱呢?”他笑着对柳长青说。
柳长青不懂画,但是他当年在开城也见过些中国传统画,还挺喜欢的:“嫌啥啊?等我再盖几间宽敞的瓦房,就都给装裱好了挂起来,现在挂窑里看不清,糟蹋了。”
曾广同父子在第二个星期天,和柳海、柳侠一起坐车到了荣泽,然后自己去原城坐火车回京都。
他临走对柳海和柳侠说:“小海,你不能因为要去京都了就懈怠,还得努力,你到时候还得回来考试,咱省高考分数录取线一直都很高,想考试确实不容易。
幺儿你听着,你要是三年后考不上大学,就得跟我走,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舍不得小猫儿也不行,我自己发过誓,要给您伯培养出两个大学生,我不能食言;
幺儿,多看书,我给你们的那些小说,你在高考前必须看完,只要你认真的一字一句看完,我保证你高考时候作文分不会低于作文满分的三分之二。”
柳海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学习生活,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其他时间都在做题或背书,柳侠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要不停的提问他英语单词。
英语是他们这些山里出来的孩子最差的科目,他们到荣泽后才听说,六年前开始,荣泽和古村这边大部分学校小学四年级就开了英语课,老师都是在荣泽师范培训过的,只有南边几个公社,现在还是到初中才开英语。
语言这种东西,除了经常说和死记硬背,没有其他办法,他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能说英语,他们就只剩下最后、也是最笨的办法了。
柳侠经常提醒柳海,不能让眼睛近视,大哥说了,谁把眼睛弄近视他就揍谁,他们知道大哥不会揍他们,但他们也要努力不让大哥失望。
柳海除了学习,还更加尽心的照顾柳侠,虽然柳侠野孩子一个根本不需要什么精心呵护,可柳海就是觉得自己要把幺儿一个人撇下了,心里愧疚的不行。
十二月中旬,柳凌在荣泽火车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在上车的最后时刻,他抱着请假赶去给他送行的柳海和柳侠说:“孩儿,您俩可都要好好学习;幺儿你记住,想叫咱猫儿过上好日子,你必须考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