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皇后微微颔首:“难为她了。”
程夫人有些不以为然:“您说的是哪里的话,看她那个女儿的样子就知道梁王后平日也没好好管教,竟然在背后妄加议论娘娘,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是您心宽不跟她计较,不然的话,哎,娘娘的心忒好了些。”
陈娇在幛子里跟越信公主玩抓子,将程夫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说起自己这位天子舅舅身边的这些女人也还真是各个特色鲜明:栗姬高傲愚蠢却偏偏就能捕获帝王的心,薄皇后消极淡薄却尽职尽责,王美人表面温柔贤淑实则心思缜密,而这位程夫人逢迎的功夫最好,圆滑伶俐收放自如,在后宫最有人缘,且有她在的地方就不会冷场。
“我有什么办法,自己尚且不知道明日会怎样,还能跟梁王后再结怨吗。”薄皇后低着头,唇边挂着一抹苦笑。
程夫人的峨眉微微动了一下,知道触动了薄皇后的心事转了口气轻声劝道:“娘娘别发那些闲愁,薄太皇太后去世虽然有些年头了,可是您是她的侄孙女,是她老人家为天子选定的嫡妻,咱们大汉天子至孝,怎么也不会动了那些不当有的念头。”
薄皇后缓缓抬头看着程夫人,微微笑了摇了摇头:“我是羡慕你呀,膝下有三个儿女,我若有力的福气就算不当这个皇后……罢了,我这里事情多,你有空去看看王美人吧,她最近病着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
“娘娘保重身体,妾身请辞。”程夫人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程夫人领命告退不久越信公主就午睡了,陈娇独自一人坐在幛子里隔着薄如蝉翼的暗黄色绞纱看着跪坐在矮几前面的薄皇后。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的坐着,整个人犹如一尊守望的石像。她看着窗外的目光清远却幽淡又仿佛没有看任何事物。
就在这一刻陈娇的心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目光,她仿佛看到匆匆而过的时光在薄皇后的身边流淌,隔着幽暗遥远的回忆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薄皇后,她是前朝薄太后的侄孙女,她曾经也有外戚的支持外祖母的扶助,她曾经也是高不可攀的贵女,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被废掉了!刘彻废她陈娇还有一个巫蛊的幌子,可是薄皇后她有什么错?她虽不如栗姬美丽,不如王姬聪慧,不如魏姬圆滑,可是她确实是一个尽职尽责公正平和的皇后。她是尊贵的,尽责的,除了无子外她没有任何过错,她不该受到无端被废的冷待。
陈娇剥开绞纱帐慢慢走到薄皇后身边,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称她皇后娘娘而是亲昵的轻声叫:“舅母。”
薄皇后回过头看到小小的陈娇露出温和的微笑:“阿娇不睡吗?”
陈娇摇摇头,黑亮的眼睛认真注视着薄皇后:“舅母,天子舅舅不会冷落您的,您是一位好皇后。”
薄皇后的瞳仁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是无声的苦涩微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轻微的感叹,在仲秋的午后显得异常凄凉:“冷落是不会有的,从来没有在乎过,就不会有冷落。而且,冷落是一种滋味,与坐不坐在这个皇后的位置上,无关。阿娇还小,这些事情,顺其自然吧。”
陈娇看着那样微笑的薄皇后有一种锥心的疼痛,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寂寥。凭什么无子就要被废?凭什么女人要依靠子嗣才能受到尊崇?难道皇后宝座的真相就是大汉最尊贵男人生育工具的称号吗?
绝不!
薄皇后伸手轻轻摸了摸陈娇粉嫩的脸蛋:“等阿娇以后长大了,嫁一个……把你放在心上的人。”
“娘娘,王美人遣无瑕主事过来给您请安。”门外侍女恭敬的回禀。
薄皇后微微颔首,揽陈娇坐在自己身旁,不再继续刚才的话。
这时门外走进一个高挑侍女,捧着一只黑底红漆食盒入内行了一礼,抬头微笑道:“奴婢无瑕奉王美人之命跪谢恩典。美人回娘娘话,身子比前几天好多了,谢娘娘挂念垂恩。”
薄皇后淡淡笑了笑道:“王美人太可气了,我不过让程夫人去看看她,还专门遣你过来谢恩。”
无瑕脸上挂着恭谨的微笑:“美人说皇后娘娘体恤后宫,下面的人自当承娘娘圣德守礼本分才不枉娘娘的恩泽。美人听说越信公主和堂邑侯翁主在娘娘这里特意让奴婢送了一盒芙蓉蜜露掐心酥过来。原是知道娘娘这里样样都是最好不该献丑的,只是前次进宫翁主在猗兰殿跟十皇子说喜欢吃这种点心,前几日十皇子听说翁主要进宫吵着美人再做点心给翁主。不巧美人病了就特意让奴婢学着她的手艺做给翁主。”
十皇子……刘彻……
虽然早知不可避免但是听到这个称谓的时候陈娇还是有一瞬间的分神与恍惚:那些年少无忧中的明媚时光,那些春夜明烛下的欢声笑语那些两人之间绮丽缠绵的回忆仿佛都在眼前匆匆而过。
“还是彘儿(刘彻幼年的名字)跟阿娇感情好,我这里有金山银山也比不上彘儿的心意。”薄皇后笑对陈娇道,“阿娇尝尝?”
无瑕趁势将食盒打开轻轻捧到陈娇面前道:“翁主莫嫌奴婢手笨及不上美人的手艺,权当是十皇子的心意。”
陈娇看着盒中花样漂亮的点心,眼前就浮现出前世王太后的面容。那是一个心思缜密城府极深的女人,懂得为自己的儿子经营,懂得用一切手段拉拢可能的“朋友”站上她的阵线,可她对陈娇再怎么用心也不过是因为那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的女儿!
不知为什么,曾经早已经想明白的事情又重新触动了她的心弦:刘彻啊刘彻,原来那些最珍贵的回忆、那个金屋藏娇的承诺,都跟眼前的这一盒精美的食飨一样,是你的母亲精心策划的一场演出吗?
“请翁主品尝。”无瑕看着年纪小小却一时失神的陈娇有些诧异,轻声唤道,“翁主?”
无瑕的话打断了陈娇的沉思,她定了定神才用属于孩子的声音道:“你先放下吧,我等越信公主醒了跟她一起吃。”
“喏。”无瑕欣然放下食盒。
“彘儿呢,有几日没见他了。”薄皇后提到孩子的时候并不算美丽的脸上总能露出慈和的笑容,看得出她很喜欢孩子到椒房殿来。
无瑕回话道:“娘娘莫怪,因为美人病着也就不太让十皇子出门,更不敢到椒房殿,怕把病气过给娘娘和翁主。”
“彘儿好动,王美人把他管在猗兰殿不让出门不是要把他拘坏了么。既然你们美人有顾虑怕给宫里的其他孩子过病气那就让他到别处玩玩。天子可能也听说了梁王翁主和越信公主抢纸鸢的事情,晌午下旨让越信公主搬到程夫人的合欢殿去,以后就是程夫人照料她,不会让公主没人看顾了。再等翁主回去以后,单我一个人,我是不怕的,让他过来就好。”薄皇后说。
“奴婢不敢冒这个大不韪,娘娘万金之躯,自然是最要紧的。”无瑕拜伏在地行了大礼。
无瑕退下之后薄皇后命人哄陈娇午睡,下午又到长寿殿去。当陈娇在长寿殿陪伴窦太后的时候,刘宝如却被罚跪在后殿颂了三十遍《道德经》。
“嬷嬷,那个陈娇也就罢了,可是如今连一个没娘的贱丫头也敢来作践我了,金玉被打死了,祖母太后还要为那个丫头出头罚我,我阿娘还骂我,她从来都没骂过我!”刘宝如看着端来饭菜的乳母声音都带着些许呜咽。
“公主啊,你这是被那个堂邑侯翁主给骗了,她是故意激你去太后面前告状,王后才会数落公主的。”刘宝如的乳母陆氏毕竟在宫廷里待了几十年,看她受委屈也心疼起来,“她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公主以后还是要远着她些,莫再招惹她了。”
梁王后身边长大的刘宝如心眼本就比同龄的孩子多,经乳母一提慢慢回忆起事情的整个过程似乎陈娇出现之前越信公主都被她压着欺负,可陈娇一出现她就连连被长辈数落。
“原来都是她!”刘宝如娇小的细眉竖起,随手抓起一只漆花陶碗狠狠的摔在地上:“我不过是拿了她几件衣裳,她就跟我在太后祖母那里争宠,还故意挤兑我,我一定要她好看!嬷嬷,我,我,我就是吃不下这口气,嬷嬷教我,教我怎么收拾她。”
陆氏本不答应,可耐不如刘宝如撒娇发疯,还不肯吃饭,陆氏无法也看不过别人欺负刘宝如,一双丹凤眼一眯,闪过冷光:“罢了,老奴就给公主出个主意,保管让公主顺了这口气。老奴来了汉宫发现一条规矩,公主可以……”
刘宝如听完陆氏的话想了想,大大的黑眼珠转了两圈终于抱住陆氏眉开眼笑:“还是嬷嬷好,这一回保管让陈娇和那贱丫头都吃苦头!那贱丫头敢触我的霉头,死了也活该!哼,也就只有她死了才解我心头的恨呢!”
这一日陈娇都和长公主宿在长乐宫。第二日有飞马入宫,言报梁王午后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