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琼一个人躲在卫青的卧室里捧着那只刚被打开锁的盒子,她的心境是激动而忐忑的,甚至带着深重的负罪感。如果没有之前她与天子的那场约定,陈琼笃定她一辈子也不会偷窥卫青的秘密,而现在……
陈琼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打开盒盖后猛然睁开了眼睛。
片刻的静默后,陈琼忽然收手,那盒子啪的一声滚落在地,绣工粗糙的褪色香囊翻滚出来,掉在青石地面上,分外显眼。
在刚看到这只香囊时陈琼只是疑惑不解,觉得有一点点眼熟。可是当她联想起那日天子的神情和如今天子的所为,她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幕。那时她还是个少女,与庶姐一起坐于堂邑侯府最精致漂亮的闺房楼阁,看着她往日不习针线的高傲嫡姐那般专注的缝绣着一只不甚精细的香囊……
陈琼的脸色苍白,指尖发抖,她已经认出了这只香囊,这是她的嫡长姐亲当今天子的正妻天后陈娇亲手缝制刺绣的香囊!这种香囊她出阁前每年只会缝制一个,作为节礼从来只属于天子刘彻!
陈琼慌忙扶着柜角,蹲下笨重的身体费力的去捡香囊,当她将香囊握在手里的时候却毫无征兆的滴下了眼泪。
好蠢,好蠢,她真的好蠢……千想万想陈琼都没有想到,卫青心底的人竟然是皇后!
眼泪像决堤的水,止不住的落下来,一滴又一滴。陈琼捂着嘴靠在柜下,无声的抽泣,眼泪里全是懊悔和自责。
是她的冲动和愚蠢害了卫青,是她的多疑和妒忌害了整个长平侯府!
天子高高在上却又是一个痴情狠辣的男人,如果他知道自己心爱之人曾对卫青赠以手绣香囊,他怎么可能不动怒?况且如今皇后不肯见他,夫妻感情冷至冰点,天子那么多疑,无论卫青与皇后之间还有没有瓜葛,他都不会放过皇后曾经喜欢过的人(在汉初女子赠给男子香囊明珠这样的东西,一般就代表对这个男人有意思,喜欢他,所以不会随便送)!
难怪宁乘说天子会忽然对卫青出手很奇怪,难怪他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除去卫青所有的兵||政大权,难怪,他存着杀卫青的心。
陈琼失魂落魄的走出卫青的卧室,双眼红肿而无神,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该如何救赎自己因多疑而犯下的罪过。
卫青出城今晚不会回来,熄灯后陈琼一个人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这些日子和卫青相处的画面。
陈琼心里其实很清楚,尽管他温和有礼,时常淡淡微笑,可是卫青不快乐,而且一日更胜一日。天子的疏远冷落,军旅生活的渐行渐远,这些都让他离踏破祁连扫平匈奴的梦想越来越远。
卫青将帅之才,男儿心胸,他就是一只雄鹰,本该属于天空恣意翱翔,如果硬要折断他的翅膀让他远离沙场,其实比让他死更残忍的多。自从与宁乘谈话之后,陈琼知道,卫青现在与天子的试探和隐忍更多是为了保全长平侯府,保全他的母亲、孩子还有她。
就算他拼尽全力与天子斗智周旋,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就是像现在一样赋闲在家,更不要说最坏的结局了。可是即使是“最好”的现在,陈琼也看得出,他的微笑只是他的习惯和礼貌,卫青的郁郁寡欢早就是掩盖不住的事实。他的报复得不到施展他的心也就慢慢的死了,一个被她害的死了心的卫青,要陈琼在日后的漫漫时光中如何面对呢?更何况,卫青不死,天子恐怕难解心头之恨。
如果可以的话,陈琼真想到天子面前用自己性命去换卫青的生命和理想,可惜她不值,她什么都不是,在天子眼里她就是一个利用过的工具而已。
除非……
陈琼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想了一夜,终于决定打通门道去建章宫见天子。
第二日陈琼按照年节礼数要去堂邑侯府拜访嫡母馆陶大长公主和长兄堂邑侯陈季须夫妇。也是刚巧,她进门时就听管家说起天子也代皇后前来拜访大长公主了。
陈琼没有进正堂,她知道天子便衣离宫为了不引人注目走时都会过长廊绕到西角门,所以她有意在廊下无人处静待,只等天子出现。
“陛下留步。”陈琼见刘彻带着曹小北和两个护卫走过来,连忙扶着侍女的手走过去问安,“陛下长乐未央。”
刘彻看清了来人是陈琼,表情里多少带着点不耐烦,出于礼节淡声道:“夫人请起,太主在正堂,夫人过去吧,朕还有事,先走一步。”
“陛下请等一等。”陈琼见天子抬脚就要走,立刻道,“臣妾有话要说,是,关于那只盒子里的东西,请陛下借一步说话。”
刘彻急于赶回影岚殿,他不放心把陈娇一个人锁在燕寝,更不想在一个无用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过陈琼的话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刘彻蹙了眉心,片刻后半信半疑的看着陈琼微微颔首。
侯府僻静院落的偏厅里,刘彻拍案大怒:“大胆!”
陈琼垂首跪在地上,面容却很平静,她说:“臣妾原本只是对大将军的冷淡有所怨愤,想让陛下出手相帮才仿造天后的香囊给陛下看,没曾想陛下让大将军留在臣妾身边的同时,竟然还要他□□去政,看着对陛下忠心耿耿的大将军心思重重郁郁寡欢,臣妾实在不想害了他,如果今日再不说清楚,臣妾怕连累大将军性命。陛下盛怒,说来说去都是臣妾一个人的罪过,臣妾欺君,陛下要杀要剐臣妾绝对无话可说。”
“真是你伪造了皇后的香囊?”刘彻猛然起身恶狠狠的紧盯着陈琼,“你敢再说半句假话朕马上就移平长平侯府!”
“假香囊就是臣妾做的,臣妾少时就时常看到天后在闺阁刺绣香囊,有时候陪着长姐一看就是一上午,如何落针如何调香,臣妾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从陛下第一天提出交易的时候臣妾就动了心,推阻不过是在准备这香囊,臣妾觉得如果不拿天后的东西伪造给陛下看,陛下又怎么肯帮臣妾阻止卫青出征陪臣妾待产呢?”陈琼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陛下,是臣妾错了,臣妾鬼迷心窍,都是臣妾不该动歪心思,请陛下处死臣妾吧,不要再难为长平侯府上下……”
“你敢利用朕!”
刘彻怒目圆睁,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向陈娇摊牌香囊一事时陈娇的反应和表情,那时他确实疑惑过,以陈娇的性格,他既然摊牌她就绝不会再隐瞒,她做过的事她会痛痛快快的承认,而事实是那时的她眼中满是不可理喻和对他的鄙夷。
香囊的事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凭刘彻对人心的洞察,在那种情况下陈娇是不是说谎他必然看得出来,所以陈娇的眼神才让他起疑,可是在铁证面前他做出的就是陈娇说谎的判断,但他千算万算不曾想到原来是陈琼在其中作梗!原来陈娇真的不知道,她从来都没有送过什么香囊给卫青!她当时的眼神不是假的!
刘彻气,他最恨别人利用他,更气利用他的还是一个女人!又是女人,他竟然又被女人摆了一道!
“你!”刘彻一把揪住陈琼的衣领恨恨道,“好,很好,既然你不想活,朕会让你肚子里的孩子跟你陪葬!”
刘彻虽然盛怒,但陈琼的罪名毕竟不能公之于众,况且她还是长平侯大将军的正妻,刘彻不可能立即就处死她,但只要他回到宫中略微用一点手段,就会让陈琼死的不明不白。
“哼。”刘彻冷哼一声猛然松手将陈琼推在地上,看都不看就推开了门大步离开。
趴在地上抽泣的陈琼早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她虽然不忍肚子里的孩子跟她赴死,但她更耽误不起卫青,耽误不起长平侯府上上下下的家人和她挚爱的另外两个孩子,因为天子随时都可能一声令下,网罗罪名将长平侯府一网打尽全部处死。
天子走后,侍女赶紧跑进来扶起地上的陈琼焦急道:“夫人,夫人怎么样了?”
陈琼想起身,可是身下却疼得厉害,她紧紧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咬牙道:“我,我的肚子……”
“不得了了,夫人流血了!”侍女瞥见陈琼衣下那抹鲜艳的红色吓得立即魂不附体,“郎中,郎中在哪里,郎中!”
陈琼强忍剧痛一把抓住侍女的手道:“记住,不,不要对任何人说,天子,天子见过我……”
她说完一歪头就晕了过去。
卫青感到堂邑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人来人往的院落里他来不及问任何人陈琼如何,就这样一直跑进了产房。
“大将军,刚生完孩子您这不合适……”稳婆目瞪口呆的站在榻前的屏风外拦住卫青。
“我夫人怎样?”卫青额带薄汗,急切的问道。
“夫人她……她还没醒,女医刚去煎药了。夫人早产,如今血还是止不住,大将军要有所准备,哦,孩子还好,是个男孩。”
卫青后面半句都没听进去,听到陈琼血崩就执意走了进去。
“大将军……”陈琼的贴身侍女跪在榻边,满脸泪水,看到卫青就忍不住哭出了声,“夫人她……”
卫青不及多想来到榻前,握住陈琼的手轻声唤她:“阿琼,阿琼?”
或许是陈琼心里到底放不下卫青,在他的呼唤下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卫青。
“坚持一下,我派人去请博望侯夫人,她一定会来,她一定能救你!”卫青的声音都变得低哑生涩,担忧而悲戚的神情陈琼从未见过。
脸色苍白满脸汗水的陈琼忽然淡淡的笑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会为我这样担心,我觉得已经很幸福了,不要为我去请博望侯夫人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受人非议,而且,而且,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的。”卫青放柔声音,拍着她的手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阿琼,你不会有事。”
“把,把我的孩子抱过来,给侯爷看看。”陈琼侧头对侍女说。
侍女哭的滴滴答答,赶快把榻上包裹好的孩子抱给卫青。
卫青看着怀中早产却平安降世的孩子,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我一生最幸运的莫过于嫁与侯爷,而我一生所做过的最错误的事,就是怀疑侯爷对我的用心。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陈琼无力的呜咽起来,紧紧握住卫青的手看着襁褓里小小的婴孩,断断续续的说,“这个孩子,就叫不疑吧,卫,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