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败了?”
马仲泰双目无神的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无力的耷拉在身侧,喃喃的低语:“一千五百人全都死了?一个不剩?”
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汉子,正低着头、弓着身子回禀着:“不止一千五百人,还、还有在乌峰山设伏的一千余人,也、也悉数被——”
汉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己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就不禁心生畏惧。
他也曾经杀过人,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可乌峰山的场景,着实吓了他一跳。
好家伙,半个山林都被烧焦,大块大块的山石被炸成了碎末,一千多人,竟连个全乎的尸体都找不到,全都支离破碎的散落在山林间。
话说他抵达的时候,事情都已经过去将近一天的时间了,可空气中依然弥散着令人作呕的烧焦气味。
整座山上都静若死寂,除了他,连只虫儿、鸟儿都没有,仿佛天地早已化作了死物,而他却是唯一喘气的活人。这种感觉很不好,汉子只在山林间晃了一圈,心中便似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握着大刀的手蠢蠢欲动,总想往自己的脖颈抹去。
幸好在关键时刻,一股微微吹来的夏风惊醒了他,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腐臭味儿涌入鼻端,激得他慌忙跑下了山。
“太惨了,那场景真是太惨了,”
汉子有些失神的低语,早就听说齐家火器厉害,但亲眼见识后,才知道那种‘厉害’是怎样的震撼。
长长吐了口气,汉子道:“寨子和乌峰山两处加起来,一共有三千余兄弟罹难,尤其是寨子里的损失最为严重,族中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粮草、盐巴等物品全都被炸毁、焚尽。”
人死了,还能在招募,西南虽然地广人稀,可那也是相对而言,至少在当地看来,人还真不是什么稀缺资源。
但粮食、盐巴和铁就不同了,这都是朝廷控制的重要物资,想要积攒一定的数量,银钱自是少不了,更需要时间。
可对于眼下的马家来说,哪怕有钱,也没时间凑齐那些东西。
“……阿、阿娜依呢?”
马仲泰忽的想起了什么,身子陡然往上一窜,急吼吼的问道:“阿娜依和孩子们呢?他、他们是不是也、也——”
马仲泰喉咙发干,实在说不出那个‘死’字。
汉子摇摇头,心说道: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居然都没有用心听?我不是说了嘛,整个山坳都被炸得七零八落,尸体东一块西一块的,一千五百多人,加起来都有好几万块的皮肉,他一个人如何能清点过来?更不用说辨认了。
不过,对于女主人和两位小主人的现状,汉子很不乐观,很有可能已经葬身山坳中了。
马仲泰也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五官扭曲的厉害,两只眼睛中泛着绝望的光。
前一刻他还在畅想,活捉齐谨之,逼问出齐家火药的秘方,然后把人送到安南王府请赏。
而他们马家更是跟着王府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的占据整个西南,成为滇地第一望族,他马仲泰也将成为马家的新任家主。
后一刻,美梦的泡泡就破碎了。
慢说什么战功、什么富贵了,他的妻子、儿女都或许已经遭遇不测。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马仲泰绝望的是,这两件事的惨败,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系。
山坳被齐谨之突袭,十有八九是阿娜依命人进城接走孩子的时候暴露了行踪。
乌峰山一事,更是马仲泰一手促成的,虽然最终执行的不是他,可整个计划是他制定了。
就是堂弟那里,也‘多亏’了马仲泰的‘鼓励’。
原本在他看来是锦上添花的好事,眨眼间却让族中力量受到重挫。
三千人哪,马仲泰一想到这个可怕的数字,他的眼前就一阵阵的发黑。
整个马家,拼尽全族之力,五六十年才攒下了万人的家底。
他马仲泰倒好,一下子就害死了近三分之一的手下。最要命的是,这些人如果是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那是死得其所。
可现在……他们死的太冤枉了。
马仲泰可以想象,如果父亲和族老们知道这两件事后,将会有怎样的剧烈反应。
祸不单行,就在马仲泰心乱如麻的时候,又收到了战报——
“马翰泽率两万大军直扑新安县,小梁王暂时逃匿,王府则忽然走了水,除了贪玩出去乱逛的安南王萧如圭,太妃、王妃以及小世子、小郡主等几位主人全都葬身火海。”
马仲泰身体剧烈的摇晃,嗓子里涌上一股腥咸,他用力吞咽了下,缓缓问道:“都、都死了?”
报信的下人也一脸的如丧考妣,“是,整个王府只剩下了王爷一个主子。”
噗~
马仲泰呕出了一口鲜血,萧如圭还活着有什么用,要知道王府的真正主人可是那位宁太妃呀。
这位聪明得近乎妖孽的女人,把持王府二十多年,这次的事件更是她一手谋划的。
明明前期都很顺利呀,王府准备充足,粮草、军械和马匹都十分齐整,王府私兵更是彪悍、勇猛,仅几天的功夫便占据了西南的好几个重要府县。
马家也正是看到了王府凶猛的势头,这才下定决心,倾尽全族的力量扶持。
可、可怎么一夜之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
马仲泰印象中的厉害女人,一定能成功的大业,居然就这么夭折了?!
马仲泰有种在做梦的感觉,他接连掐了自己好几把,力道很大,掐得大腿都青紫了,他也疼得呲牙咧嘴。
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马仲泰的心跳加速,良久,他才又问了句:“前头的那些将士呢?”
绝望之下,马仲泰甚至开始脑洞乱开,幻想着王府打先锋的几位悍将够凶猛,能尽快拿下几处府县,然后自立为王、与朝廷周旋。
如此西南便会陷入混乱之中,而他们马家才有全身逃脱或是重新经营实力的机会!
下头人回禀道:“主攻益州的曹千户站前暴毙,有传言说他是先王的私生子,太妃容不下,特意寻机命人下了黑手。还有人说朝廷早就察觉到安南王府有不臣之心,所以提前安排了锦衣卫潜入王府,曹千户是所有带兵将领中最有能力的一个,对益州也造成了极大的危险,自然成为锦衣卫铲除的首要目标……”
“各种流言满天飞,王府的几位将领和数千私兵人心惶惶,恰在这时那些被困在新安县的官员们,大部分都安然返回,他们立刻组织起有效的反击,竟将原本锐不可当的王府私兵打得节节溃败!”
溃败、退败、败败败,今天马仲泰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字儿便是‘败’。这个晦气十足的字眼,更像是悬在马仲泰头顶的一把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好了,不要说了,都下去吧!”
马仲泰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无力的挥挥手,将人打发出去。
他现在脑子里很乱,真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好想想接了下该怎么做。
然而老天爷注定不肯让他如愿,不多会儿,又有人来汇报消息。
“县衙刚刚收到齐京观送回来的信,隐约说他已经顺利荡平了乌蒙六部,如今正在乌蒙府暂时休整。”
来人恭敬的立在堂下,沉声说道:“另外,终于收到了京城的消息,据说京城也发生了动乱,草原上的鞑子接着皇帝过寿的当儿,勾结贵人,于万寿节那日混入皇宫,企图辖制皇帝,将与他们合作的燕亲王推上宝座做皇帝。”
相交前几个‘坏消息’,这两条信息绝对称得上‘好消息’了。马仲泰登时活了过来,激动的问道:“京中形势如何?那些人的计谋可成功了?”
阿娜依与宁太妃交好,当初朱家会跟王府结交,也是阿娜依在中间牵线,是以她知道许多隐秘的消息。
身为阿娜依的丈夫,齐谨之的消息也十分灵通。所以,他知道宁太妃和小梁王的合作,也知道京中有鞑子与小梁王一起起事。
安南的计划似乎要失败了,可还有京城啊。
如果京城乱了,估计大齐皇帝也没心思顾及西南这片蛮荒之地。
来人却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叹声道:“京中、不太好,传说当中的锦衣卫和锦鳞卫出击,全歼了那些鞑子和趁乱兴风作浪的乱兵。如今,京城已经安定下来,虽然每天都有官员被问罪、菜市口的鲜血不断,但整个大局却没有受到影响。”
简言之,京城的计划也失败了。
败?又是败!
马仲泰的眼神有些疯狂,鼻孔里喷出来的气也似乎冒着火。
不过,马仲泰到底不是凡人,接连受了打击,还是很快发现了机会:“等等,你说齐谨之去了乌蒙府?他还整合了乌蒙六部?”
乌蒙六部原是山民归流后建立的府县,名义上有着正规的朝廷建制,而事实上,却一直处于半自治的状态。
在这几个县城里,土司的影响力很大,夷族的势力也不弱,反倒是朝廷派来的官员们,却成了摆设。
随后,小梁王更是趁乱占据了六部中的三部,城内有鞑子驻守,当地的夷族头人和豪族也都和小梁王亲近。
这次西南动乱,那三个县城更是公开支持小梁王和安南王府,几乎就差直接摇旗呐喊‘造反有理’了。
齐谨之身为朝廷命官,率兵清剿也正常。可问题是,齐谨之已不再是西南大营的少将军,而只是个七品小知县。
现如今,这个小知县却越级跑到了乌蒙府指手画脚,分明就是在僭越!
马仲泰熟知大齐律,稍稍一想便有了个主意。哼,你齐京观不是厉害吗,不是为君尽忠吗,这次我就要利用你的好君王惩戒你一番!
马仲泰立时写了几封信,分别命人骑快马送往水西和京城。
刚送完信,县衙的眼线又发来消息——
“孟布政使特命人来传话,推荐齐谨之做乌蒙知府,暂时负责乌蒙六部的事务。”
在新安,齐谨之救了孟布政使等几位西南主官的性命。
孟布政使投桃报李,见到齐谨之悄悄派去的人后,思考了半日,便亲手写了个折子,命人想办法送去京城。
乌蒙府的梁知府被王府谋害,乌蒙没了父母官,乌蒙六部混乱不堪,而齐谨之,虽然年轻了些,但能力强、出身好,最关键的是,这小子能打啊。
好家伙,只带着区区百人,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消灭了三千‘乱民’,还顺手肃清了乌蒙三部。
这效率、这战果,就是孟布政使一介文人,也忍不住热血沸腾的大叫一声‘好’!
当然,孟布政使如此帮齐谨之,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这小子后台硬呢。
能被圣人任命为封疆大吏,孟布政使绝非普通人,哪怕身处偏僻的滇地,对于京中的动向他也十分清楚。
思及那位圣人都要让三分的妙真大师,孟布政使还是决定帮齐谨之一把。
“该死的,齐京观何德何能,竟有这么多人愿意帮他?”
马仲泰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彻底爆发出来,嘶哑的低吼着:“瘟神,丧门星,自从他来了乌撒,我们家就没一件顺心事。现在更是害了我们这么多兄弟……不行,我不能让他再嚣张下去。”
马仲泰眼中闪着疯狂的红光,马家的失败是注定了,他的这条命估计也保不住了。
但他死没关系,却无论如何也要拉个垫背的。
齐谨之现在在乌蒙,距离有点儿远,马仲泰人手有限,估计很难拉着他一起去地狱。
不能杀死齐谨之,那就弄死他最亲爱的妻子吧!
马仲泰握紧拳头,两只手的关节发出咔咔的脆响,他扯出一抹残忍的笑,道:“你害死了我的阿娜依和孩子们,礼尚往来,我也不能失了礼数,对不对?!”
“阿嚏!阿嚏!”
顾伽罗揉了揉鼻子,心里嘀咕了一句,是哪个缺德的在骂我?
脸上却不显,因为她对面正坐着个老熟人。
“阿卓,你刚才说什么?让我帮东齐的人求情?”
顾伽罗倒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神情,只定定的看着展阿卓,“你知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谋逆啊,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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