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二字,提醒得大有深意,让舒窈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回转头来,她再看郑国公夫人,也觉得她适才举动太过离奇。她不过是国公夫人家一个素未谋面的表侄女,无缘无故,怎么就得了她这不问世事人的青眼相待呢?
疑问一成,舒窈心头就萦绕起一股久久不散的不安感。直到丁府喜宴散去,她随母亲离开时,这种不安都没有丝毫消退。
登车入驾,舒窈忍不住撩开帘子,长呼吸,促然透气。在她一抬眉的功夫,郑国公府的车队从他们一侧辚辚行过。朱璎香车,青鬃宝马,扈从仆役数十,体面气派非常。
昔日王族,便是权位不在,处事低调,但风度上也依旧翩翩卓然,不曾落人嗤笑。
舒窈心中烦闷,见此场面并未留意,正欲缩手端坐时,却看车队前端一位锦衣华袍的少年自马上猛然转身。他神色腼腆又好奇,望向这厢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舒窈猝不及防,一时与他四目相对,竟也将他端详了个仔细:这少年也就十一二岁模样。相貌端方,长眉大眼。看她时,他稚嫩脸上还带了小小的错愕。也不知想到何事,随即又挠着头,冲她羞涩憨厚得一笑,露出两排能映衬阳光的雪白牙齿。
舒窈一时怔住:这位小公爷态度似乎……
“阿瑶,你在干什么呢?快快坐正,咱们要启程了。”
“娘。”舒窈迅速回身,指指车外,目露疑惑,“郑国公府的那个小郎君好生奇怪。”
夏氏闻言,脸色一僵,慌忙忙探身出手扯了车帘,隔绝外界一切视线。
舒窈偏着脑袋,安静静看她举止,乖巧得不动声色。
夏氏转眼严肃训诫:“阿瑶,你今年已经七岁。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与小郎君相处,要注意分寸,明白吗?”
舒窈一下睁大眼睛,惊诧又意外。她是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在此时,对她灌输男女七岁不同席?
她不知,在她看来,这些小郎君还都只是小男孩儿而已。她与他们,最多算大姐姐与小弟弟。莫说什么心怀旖旎,连能算两小无猜的都屈指可数呢。
“回府以后,若是有人问起,阿瑶断不能提刚才的事。”
“刚才之事?”
“就是郑国公家小公爷的事。”夏氏补充得急切,声音难得失了温和,显得尖利沉肃。
舒窈手指扣起,低下头,眯眼遮住眸底细碎的锋芒: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对郑国公府会这般抵触?她到底在遮掩什么?又到底想对家里人隐瞒什么?
疑团并不持续。到家以后,柴氏就召了他们娘儿几个过去,在简要听完她伯母和母亲的回报后,柴氏对着舒窈招了招手,笑眯眯把她叫到身旁。
“囡囡,丁相公府上比咱们府上哪里好玩?”
舒窈眨眨眼,趴在榻沿儿上,任由柴氏摸着她顶发。
“丁相公府上人多,到处张灯结彩,热闹极了。宴上还上了一道鲫鱼汤,做得鲜美无比,奶奶若去了肯定喜欢。囡囡派人探听过了,做鱼汤的厨娘是从丰乐楼派去的,下次奶奶做寿,咱们家也可以请她来。”
柴氏闻声失笑,他们家的囡囡什么都好,就是被她九哥宠惯得嘴馋。瞧瞧,跑丁府赴宴一趟,回来以后,净惦记着在吃食上用心了。
“奶奶是问,囡囡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舒窈抿抿嘴,暗暗转眼,瞄向夏氏。
夏氏面色微僵,正屏气凝神。见女儿扫视,忙道:“母亲,阿瑶她……”
“我问阿瑶,没问你。”柴老太君不冷不热睨了下小儿媳,转向小孙女,笑呵呵说,“囡囡见到你表婶了吗?”
“表婶?”
“就是郑国公夫人。”
“见到了。她还叫阿瑶过去说话呢。”
“噢?叫去说话?她都对囡囡说了什么?”老封君一下眉目舒展,似忧心落地。
舒窈伸出手,一根根屈指而数:“夫人问了阿瑶今年几岁、有没有开蒙、都读了什么书、先生教得能不能听懂,还有……还有什么,阿瑶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那咱们就不想。”柴氏听完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她知道,这些话,以她家囡囡心智,根本就是对答如流。
“除了她,囡囡还见到谁了?”
舒窈沉静了片刻,仰头看着柴氏,忽然咧嘴露出八齿笑,小酒窝若隐若现,无比欢喜地说:“还有秀秀!奶奶,秀秀跟阿瑶是同席呢。”
柴氏哑然。良久才拍着孙女儿脑袋无声失笑:想来她是没看到柴家那小子。没关系,来日方长。她总会在闭眼之前把囡囡的终身大事安排好。免得她那糊涂儿媳猪油蒙心,将来只能害她宝贝孙女。
“奶奶,您笑什么?”
“奶奶高兴啊。我家囡囡都这么懂事了,能在宴会上应付自如了。”
舒窈仰起下巴,一副被宠坏的嚣张丫头样儿。
“那是当然。阿瑶长大了!”
“是是,囡囡长大了。”柴氏笑模样地拢了拢舒窈鬓边的小髽鬏,“奶奶跟你伯母他们再说会儿话。你出去玩吧。”
舒窈点点头,退步行礼后,轻快离开。
穿过窗棂时,她听到老祖母年迈威严的声音。
“老身是老了,可还不糊涂。你们有些人的心思,老身明白着呢。告诉你们,这郭家还不是谁只手撑天。但凡我在,就绝不允许有人藏着猫腻,给全家招祸!”
她说得狠绝,也不知在敲打何人。舒窈闻后,不觉心生凛然,正想移步深思,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祖母、柴氏、郑国公府!祖母、母亲、皇后娘娘!郭家、刘家!
天呢!
舒窈脸色一变,提起裙裾,不管不顾,狂奔向自己书房。
房门“砰”然打开,踏雪正在她书案上猫着睡觉。听到响动,它懒洋洋抬了下眼皮,见是她来,动都没动,继续睡得天昏地暗。
做猫何其幸?饱食终日,贪玩贪睡,不识人间愁苦。
舒窈扫它一眼,迈步至桌前,铺陈纸张,手抓狼毫,“刷刷刷”写下几个字。字迹落成,墨色成于雪笺,就如颗颗黑珍珠落于白玉盘。
一个针对她前所未有的谋划在她纸上渐趋成型。
“啪哒”一声,细管毫笔落地。舒窈颓然地跌坐回椅上。
午后阳光温暖,透过碧橱纱窗投注在书案之上,橙黄黄一片舒润光斑。椅上人闭目翕唇,秀长眉毛紧紧蹙起,姣好面色红晕褪去,只留一个单薄,娇小的身形蜷窝在红檀书桌后,双手握拳,似心中恼极。
怎么可能不恼?
筹算于她,却让她毫不知情。
郑国公府,大内皇宫。她的祖母和母亲在围绕着这两处,各自动起了盘算心。一通婆媳之争,不光牵连着前朝皇族和当今天家,还牵连着她的终身大事!
他们好似忘了她的存在,昭昭晃晃地安排着各自手中事。
祖母已是年迈。阅尽万般风华,如今,时日无多的她只想借孙女巩固郭柴两家二世姻亲,保两家族安定富贵,太平长宁。
然而母亲机心好胜,不甘凡庸。明仁殿的皇后向她投来的橄榄枝被她一把抓住。皇后欲用郭氏巩固势力,她则欲凭皇后的东风,送女儿青云直上,入主东宫。
昨日皇门与至尊无上可有差别?
自然是有。
大宋开国,三条皇明圣训,其一便是不杀柴氏子孙。成王败寇,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悲悯。也是对后来君王的规束——只要国祚仍存,柴氏一门,纵无权也有位。
母亲或许不知道,玉座珠帘虽好,青云直上虽好。然而它背后伴随的却是腥风血雨,暗箭明枪。
侯门似海,宫门更似海。庭院深深,后宫三千彩娥,有几个人能君恩常在?红颜易老,谁能够得幸运到鲜花着锦,万众簇拥?
“踏雪……”
舒窈睁开眼睛,眸底清明幽远,已完无玩闹心性。她把踏雪抱在怀里,轻轻挠着它的下巴,为它仔细梳理着皮毛:“你说,我该怎么办?”
踏雪朦朦胧胧,抬了下眼皮,望定舒窈后,歪住脑袋。它是懵懂懂一只狸奴,不知它面前人因何低落,也不知眼前人因何不愉。它只是凭着心意,轻手轻脚凑将过去,伸出粉嫩小舌,温柔熨帖地舔舐着舒窈的手背。
为人所谋算时,却为猫所怜惜?
想想还真是可叹。
舒窈抱紧踏雪,柔柔开口:“你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对?”
确实很难办。
她总不能去告诉祖母:“阿瑶不想定娃娃亲”?亦或者告诉母亲:“阿瑶不想进宫”?
没用的。她们只会笑呵呵说她:“阿瑶,你还小,还不懂。听话,别胡闹。”
或是去寻外援?哪个外援?找伯父还是父亲?
都没用。家里唯二能左右此事的人都是祖母的儿子。为人子者,怎么能忤逆母亲?
又或者,她可去撒泼胡闹,博个凶悍劣名?这样,祖母和母亲行事就要得多加考虑。可她是个惜名惜命的人。一辈子很长,她要继续生活,就不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还未出阁便臭名昭著的女子。那不止会让家族蒙羞,更会让旁人不齿。
她不能让郭家因她而沦为官宦世家中的笑柄。她既然享受了家族给予的富贵安定,她就有责任担当起维护家族羽毛的义务。
享受荣耀就承担责任,天下没有平白的便宜。
“踏雪。他们说神目如电,自有公道。老天予之于此,必夺之于彼。你说,我是不是也不该逃避?”
踏雪端正脑袋,金线碧眼圆溜溜睁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喵呜”。
舒窈摸摸它的脑袋,一手缓缓划过写字的白笺:“不逃避,那就只好两个里面选择其一。”
踏雪“噌”地回身,后腿跃起,灵巧无双地跳上书桌。它那长了雪色绒毛的肉爪在书桌狭小方寸间来回踱了几步,“吧唧”拍在纸上,随后前爪一收,俯卧下去,好巧不巧遮盖住了皇后、刘氏那几个字样。
露在外面的是郑国公府。
“你觉得……我该选柴家?”舒窈微弯了眼睛,“倒是和我想的差不多。”
柴家的那位就是在丁府门前,回马看她的少年吧。郑国公的世子,按亲缘,她本应唤一声他表哥。只是他们这对表兄妹素昧平生,她只能靠着今日一面,判断他是个性格憨直的纯良少年。
若与他定亲,对她来讲或许并不是一件苦恼事。
踏雪“喵呜”一声,不知是不是在赞同她。叫唤完,踏雪身子一蜷,把脑袋埋进后腿皮毛继续酣睡。
还真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家伙儿,为主分忧完一点也不贴心,都不知道对她撒撒娇呢。
舒窈决议定下,心中越发明朗。
她把纸笺从踏雪爪下抽出,直接撕碎丢进了火盆,然后抱着踏雪头也不回离开书房,直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是要当一次推手。祖母眼下是占了上风。可备不住她身病体弱,不知还能为此事操劳多久。万一她……,郭柴联姻必横生变故。到那时,纵有通天智慧,她也不能与礼法相抗。所以,当务之急,她要做的就是尽早促成此事。
七岁之龄,便要为自己终身费心思谋划,恐怕她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舒窈暗叹了一声,回到院落将踏雪交给丫鬟。随即便着人准备香汤热水,伺候她沐浴安置。
她要好睡一觉,积蓄精力,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