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簌”,“扑簌”
十月风中,浅金的黄叶打着旋儿飘落于朱色廊檐下。廊檐内,官家赐宴的集英殿中熏笼送暖,已是一堂公卿济济,王侯满座。
在帝后肩撵未至时,礼部尚书王曾着身紫罗蟒袍,头戴金档乌纱,来往不停,游走周旋于诸国卿使中。
今日在崇政殿,当着官家,一干同僚将礼部好一通埋怨。
因着礼部昨日疏漏,致使喜宴席间,官家甫一离开,西平王的党项使团便与高丽使团起了争执。礼宾院的院使劝和未果,到后来,党项使团更是干脆离席而去。
在大宋天子的喜宴上,一番使团俱离,这对礼部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负责席次安排的礼宾院使深悔己过,回到家中便愧疚羞愤,既惊且怒。他在万分郁郁,连夜向皇太后上书请罪后,再来办差已显得尤为畏首畏尾。一举一动皆要仔细斟酌,事无巨细都会向顶头上封汇报。
王曾被下属此举弄得哭笑不得。
宦海沉浮数年,眼神老辣胜于旁人的王尚书自然一眼堪破了党项使团敢驳大宋颜面的举止下所藏的曲折。不过碍于两国盟好在前,王曾也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透。而对于下属的惶恐忐忑,他也只是笑微微安抚几句,转过头来面对诸国使团,王尚书又恢复了那个在众人心中平和端正,面色庄严的惯常模样。
正午时候,集英殿外传来三道帝后降撵的金鞭之声,随着嗓音尖细的宫侍唱报帝后驾到的声音落地,集英殿内细细碎碎的聊天之声戛然而止。
诸公侯宗室及外命妇们振衣起身,恭恭敬敬立于食案旁,垂首敛目,以余光看着帝后二人相携而入。
今日的官家换上了明黄洒金的天子常服,脚下乌皮登云靴,头上犀簪卷云冠,朱缨银纹的绶带三分晃晃垂下腰间,正是少年英姿,正是意气风发。
王曾微眯着眼睛,看帝后携手落座主位,便与众同僚一起,齐齐俯身叩拜,行礼问安。起身之际,他转看了一眼席边缓缓直身的同平章事张知白,袖起手,声音淡淡,意味深长提示道:“张相,陛下大婚了呢。”
张知白顺着他话语扫向主位中的夫妻二人:为郎君者风神俊雅,为娘子者清美绝俗。这般样貌,这般出身,宛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今二人终成眷属,也可算得无数夫妻楷模。
只是可惜,皇后姓郭。
郭氏这颗心,是向着崇政殿还是向着寿安宫,恐怕还犹不可知呢。
张知白怅然低叹了一声,垂下眼睛,一手捋着胡须,以虚弱的气声浅浅附和道:“是啊,官家大婚了。”
王曾眉梢轻挑,袖中手稍稍伸出,摇指向寿安宫。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他侧身对张知白微微使了个眼色。
“张相,常言道,家业,家业。官家已然成家,接下来是不是该立业了?”
大婚后的官家从某种程度上讲已算成人。九五之尊成人,自然该立业亲政。而御座后的珠帘,也该是时候撤下去了。
听他弦外有音,张知白面显为难,看一眼主座,又看一眼王曾,最终将目光扫向摄政太后所居寿安宫的方向,摇摇头,很是无奈说道:“只怕,不那么容易。”
王曾眉头轻蹙:“可张相还未曾一试。”
张知白抬眼苦笑,看一眼面相庄严,忠心无私的王曾,年迈的老丞相终于还是施施然地叹了口气:“不用试,不用试。试了也只是落得个徒劳之名。”
王曾眉头紧紧蹙起,抿了唇,一言不发退到了侧旁。
张知白弯身缓缓坐回食案,扫了眼厅中的宗室显贵,朱紫达官,眯缝起双眼,悠悠然道出一句自言自语的话:“后宫那位不是好相与的。纵然是按而不发,仅仅做个试探,都有可能引起她莫大警惕。”
至于这警惕之后,她会做些什么,谁也不好断定。
张知白满腹心思,神思飞跃,对案上餐食与厅中歌舞根本无暇欣赏。
而另一厢,诸国卿使中,曾被赵祯对舒窈提起的胡殷郡主似乎对中原歌舞也是兴趣了了。
胡殷端坐案后,一手支着下颌,虽面色不显,但看舞姬旋身,琵琶奏乐时那副懒懒的目光却是无论如何也潜藏不住的。
受赵祯事前叮嘱,舒窈对这位异族装扮的郡主一直暗中留心。此时见她这番模样,舒窈不由在椅中暗暗扯了扯赵祯衣袖。
赵祯手执玉杯,悠悠转过身来,垂眸柔声问她:“怎么了?可是应付命妇身子乏累了?”
舒窈摇摇头,以目色示意赵祯看看胡殷郡主:“你瞧,这位郡主好似对宴会并不怎么有兴致。”
赵祯挑起修眉,未曾回话,只是眼底含笑望着舒窈,“你想怎么办?”
舒窈笑了笑,口吻不疾不徐地低声道:“刚才与我见礼时,我看她上前祝酒,汉话说得很是流利。想必这也不是一个临时抱佛脚,匆忙忙间学了些皮毛的中原习俗的异族姑娘。我想来试试她的底。现在她太安静了,只显得这宫宴乏味枯燥,显得大宋未曾将宾客周全招待。”
赵祯会意颔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与靠御座最近的宗室聊天闲叙,耳畔却丝毫不错地听着自己皇后清凌凌开口唤了声胡殷郡主。
胡殷闻声转眸,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看向上座。
“胡殷郡主觉得宴中歌舞如何?”
胡殷偏了偏脑袋,声音脆悦似受万千宠爱一般憨直娇蛮道:“皇后嫂嫂,胡殷是生在大辽的女儿,自幼所习皆是弓马骑射。对中原音律虽然有涉猎,但也只是粗通皮毛。宴上弦歌雅乐,胡殷听不懂也看不懂。这歌姬舞者在诸位眼中是身姿曼妙的云中仙子,可是胡殷瞧着这些人只是软绵绵地做做样子,又有气无力地甩甩袖子,仅此而已。胡殷粗鄙,实在领悟不了其中美妙,还望皇后嫂嫂见谅。”
她话语真挚诚恳,理直气壮。明明每一句听上去都那么纯然可爱,毫无机心,可是合起来却字字如刀,句句似针,刀刀针针皆暗指宋人,歌舞熏暖,沉湎声色。
“胡殷郡主言重了。说什么见谅不见谅,来者是客,我们自然是想宾主尽欢。中原歌宴上其实也不仅是杨柳腰肢纨素臂,宴上斗草簪花,投壶燕射也是常常有之。”
胡殷郡主怔了怔,嘴角浮起一丝好奇,一丝好胜:“可是这些胡殷都听不懂啊。”
舒窈淡淡地笑笑,眸中闪过一丝清锐的利芒。她并未顺着话茬向胡殷解释何为斗草,何为投壶,只是抬起手,温和耐心地问她:“既然不喜欢歌舞,那胡殷平日都做些什么自娱?”
胡殷郡主垂头沉思片刻,最后面有苦恼地回答舒窈:“我们辽人自娱的方式与宋人不同,辽人自马背而来,崇尚英武勇悍,故而平日自娱,也多以竞技对战为主。”
舒窈挑了挑秀长黛眉,唇角勾出一抹憧憬笑容:“久闻北朝辽国民风彪悍,三岁娃娃能上马,七岁姑娘可弯弓。原来竟是真的。”
“自然是真。”胡殷仰首含笑,看向上座舒窈的眼神中隐隐潜藏着无尽优越之色。
舒窈状若未觉,只是遗憾地转向赵祯,拉着赵祯衣袖幽幽道:“官家听到郡主的话了吗?真可惜,这是在宫中,不能舞枪弄棒,否则纵是见识不到辽人自娱,我们也可见识见识郡主的飒爽英姿。”
赵祯眼底兴致盎然,含笑地看着说话的舒窈,深以为然地颔了颔首。
胡殷郡主见此脸色微凝,片刻后才转向舒窈,声音雀跃:“那也无妨的。皇后嫂嫂,听说中原蹴鞠大兴。胡殷在大辽时也看过几场蹴鞠,深以为爱。恰好,此次南来,使团中便有蹴鞠队伍相随。不如,我们让大辽与大宋的这两蹴鞠队之间来一场比试?以百金做彩头,看看究竟是大辽的队伍英武些,还是大宋的队伍精湛些?”
舒窈垂了下眸,略一沉吟后,面露央请地仰看向赵祯。
赵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放下玉杯,对胡殷郡主辗唇启声:“蹴鞠比试,百金做彩?这主意倒是别有意思。郡主,是想把这比试放于何时何地?”
胡殷郡主不做多想,脱口道:“时间就在宫宴之后如何?至于比赛定于何地?皇帝哥哥和皇后嫂嫂身为东道,自然由您二位做主。”
赵祯温雅地笑了笑,侧过身,以一副商量的口吻与舒窈说道:“宫中恰好有蹴鞠场,不若地点就定在皇宫吧?至于蹴鞠的队伍?就用朕闲暇时候组建来玩的那支如何?”
舒窈贤良文慧地点点头,眼里却浮着笑意,盈盈然地看向一派云淡风轻的赵祯。
此人好生的巧诈。
明明为辽国使团的队伍选了支悍勇强劲的敌手,偏偏从他口中说出,却似随意一提般举重若轻。
那支由他闲暇时组建来的蹴鞠队,本是在他平日处理疏奏公文的空闲之余用来给他解闷的。可是现今,他尚不曾亲政,所批奏疏公文也皆是由皇太后审阅决策过的一些奏报回禀。他理政以外的闲暇时间并不少,而观摩这支队伍训练的机会自然也颇多。
作为官家御用的蹴鞠队,这支队伍人员精干,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最重要他们能随时待命。就算这支不似齐云社的民间蹴鞠队伍那般受京中百姓追捧,可是人人手下的真章却绝对不逊色齐云社中任何人。
舒窈挑了眉,深深地看了一眼赵祯,又看看还浑不知事的胡殷郡主,心中对即将到来的蹴鞠比赛忽然生出无限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