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经历秋寇之前,舒窈一直以为朝廷所言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是对的。一直以为后世记载澶渊之后,设榷通商,两国共好也是对的。
甚至为此,她与李卓发生过一场谁都无法说服谁的辞辩。
彼时,李卓与她还没那般熟稔,师生教习对坐,李卓平淡古则地对她讲典故。
谈到“文攻武备”,李卓面有感慨。
“自古国强者皆应如斯。文为盾,武为矛,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他说的是经国治世之理,言谈间对大宋现状颇为不满。舒窈不解地问他:“先生以为当今大宋如何?”
李卓嗤笑一声:“大宋?立国便重文轻武。长此以往,算不上文守武废,却也相距不远矣。”
舒窈秀眉轻蹙,并不全然赞同:“学生听说大宋厢军过百万,禁军亦不下五十万。如此数量的兵勇,先生怎么说大宋算文守武废?”
李卓看了看她,笔挺身形微微弯下,从桌案棋盘拿出几枚棋子,轻轻落在玲珑残局中。
“看到了吗?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就如这棋子一样。盘中黑子固然数量占优,然大龙被困,毫无胜算。倒是白子,看似陷入绝境。实则扼守要塞,生机无限。”
舒窈走向前去,捻起一枚黑子,落于天元之地:“先生,学生听闻,自古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宋国库充盈,年税三千万两。难道还不足以撑起一场胜利?”
李卓愣怔了下,看着舒窈摇头低笑:“大宋养兵众多,一旦战起,兵马粮草、辎重军饷一月便耗费银钱三百万。且朝廷中人多以中原富庶。干戈一起,不管南下北上,攻城夺地后,所占也不过贫瘠之土。春不可耕种,秋不可获粮。鸡肋一般,要之何用?”
舒窈听后蹙了蹙眉,心中对李卓前后矛盾的说辞颇为费解。身为行伍之人,说出文攻武备这种话,他本身必然是强硬一派,不肯轻易放弃一城一地。然而紧接着他又告诉舒窈,攻城夺地,靡费百万,所得不过鸡肋。此战不打也罢。
想战却不主战。这种思虑让舒窈一时摸不着头脑。
“所以先生是不愿意朝廷动刀兵的?”舒窈侧着身,试探问他。
这话直白,她也没想李卓回她。因答案太过昭然若揭——试问天下,若能平安度日,谁人爱流血打仗?狼烟一起,伤亡无数。不管胜败,皆是男儿河边骨,女儿春闺泪烈烈惨凄。
然而李卓却骤然停住话头,望着舒窈哑声苦笑道:“澶渊盟约,岁币十万,抵不上两浙路随便一州税入。澶渊之后,宋辽之间,兵不出鞘,马放南山。以区区十万两换无数生灵性命,想是划算至极吧?”
舒窈一怔,眼看着大异于平日的李卓,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素日一向镇定。在舒窈心中,他沉默寡言,刚硬如铁,嫌少有情绪外露之时。可是适才他回答时,眸底却怔忪无限,怅郁暗藏。
“先生。”舒窈欠了身,小心翼翼地李卓致歉,“学生年幼浅薄。言语有失当处,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李卓摆摆手,恢复他面无表情的做派。
“你来代北时日尚短。阿瑶,总有一天,你会改变你今日想法的。”李卓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断然结论。
舒窈彼时不知他因何笃定,直到那年中秋——在她猝不及防时,她以为可亲肆意的故乡忽然褪去它太平的外衣,展露出身处边陲重地的沧桑狰狞。
天禧二年的秋,金城的一切还都笼罩在惯常忙碌中。主街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鸣锣。示警就如金刚的刀刃,狠狠划过安逸后给万家团圆的中秋节染上一层异色。
郭府众人正在一处用膳。刚刚举箸还没一刻钟,府外急促的锣鸣就直敲进每人的耳中。
九公子郭审第一个反应过来,在旁人蹙眉凝目之际,他已起身三两步跨至厅外。
在看到远方冲天的火光后,郭审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不好,景明坊走水!”
在座诸人具是一惊。
当头的郭岭手拄拐杖,疾赴门边:“速速通知所有家院,封闭四门,严阵以待。”
严阵以待?不过一场走水,通知军巡铺便是,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舒窈还不知危机接近,只是凭着在汴京的经验,困惑地看着骤然紧张的众人。
夏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不由她挣扎便将她带离了厅堂。
“娘,你要带阿瑶去哪里?”
夏氏没有回答,一路疾走,连抱带拖地把她转移至后院。很快李氏和其他的族中女眷也陆续跟上。
舒窈正不明所以。人群中她几个婶母和嫂嫂就已经带人去往库房。不出片刻,她们折返回来,人人手中都提着三尺长剑,身后随从捧着盛放青革匕首的托盘。
舒窈大睁了眼睛,满目难以置信:她们是去仓房取兵刃?这群养尊处优的夫人们竟然也是可提剑动武之人?
“阿瑶,把这个拿着。”
夏氏从盘中取出最小巧的一把短剑递到舒窈手中,一字一顿郑重交代:“等会儿娘和你几个婶母一起出去。你就跟在你伯母身边,不要乱跑。等娘回来接你们。”
舒窈惊诧错愕,望着夏氏良久无言。
她的母亲在她印象里从来都是软弱柔和,逆来顺受的寻常妇人。自小到大她从不曾见过母亲的强硬。此时此刻,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身体蕴藏着无尽坚韧,言语铿锵决然,显得无比英气飒爽。
舒窈默默地接过匕首,看着自己母亲从身后又取过一把长剑。三尺青锋被夏氏在月下“噌”然拔出,寒光隐隐映照在她的脸上,动作熟稔利落,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就好像演练过无数次,如今施展不过为捍卫自己所重。
“大嫂,阿瑶她们就交给你了。”夏氏转过身,对李氏微施一礼。几个夫人与她一样,也将未嫁的女儿交到李氏身边。
舒窈看着周围多出来的族亲们,心头骤然恍悟:景明坊处哪里是走水?那分明就是有流寇入侵,故意放火!
“娘!”在夏氏欲转身离开时,舒窈上前两步,抓住夏氏的衣角,望着她一字一顿道,“阿瑶等你回来。”
夏氏听后紧紧抱住女儿稚嫩的肩膀,眼看着她无比认真地保证:“阿瑶乖,别害怕。娘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听话,跟姐姐们一起待着藏好,好不好?”
舒窈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瑶会乖乖的。娘,一切小心。”
夏氏用脸颊温柔地贴贴她的额头,将她一把塞到了李氏怀中,提剑转身,随着众夫人头也不回离开后院。
她们离开得这样从容,让舒窈自己心头都生出无端勇气。她转头看看身周人,默默握紧了手中短剑。
“来,孩子们,快随我过来。”李氏说着便牵了舒窈的手,招呼着其他几个姑娘一起去往后花园。到假山口处,李氏停住脚,也不知她在石刻上是如何摸索,舒窈就见数尺高的湖山石无声无息开始向两边后退,原本种植奇花异草的地皮微微凸起,打开,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出现在众人面前,洞中隐约可见延绵往下的青石阶梯。
“快,进来。”李氏身先垂范,第一个站到台阶上,对着身后的侄女们招手示意。
舒窈她们不敢耽搁,一个个紧随其后来到地道中。
通道并没有想象中的乌漆抹黑,不见五指。墙壁上隔十步便镶嵌枚夜明珠,一眼望去长长的密道就像挂了无数个小月亮,光线柔和,安逸静谧,丝毫不受外界氛围干扰。在侧壁之上还装有不少旋钮状的东西,每逢经过时,李氏都会告诫她们:不可妄动。
看来这里并不像表面看得那么无害。它的内里机关重重,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被杀于无形。对望族门阀来说,这样的密道才是累世经营下必不可少的避难处。
地下时辰难计。舒窈都不知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她和其他几个女孩儿背靠一处,紧紧相依,以体温彼此慰藉。直到上方壁顶传来几下空灵的敲击声时,她们才结束漫长紧张的等待,瞬间振奋了精神。
“伯母。”舒窈第一个反应过来,转看着李氏惊喜道,“是不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李氏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快走几步来到一处石台前,对着石台敲出三短一长的回应。壁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李氏这才松口气,扭头望着舒窈她们微笑宣布:“没事儿了。孩子们,我们离开吧。”
密道气氛登时一变,舒窈虽不知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却一股脑涌上心头。她与众人出去时,院落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仆从以及身配刀剑的家院。他们似乎已经习惯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在紧张过后,他们安之若素地继续着自己的事。
郭府用膳的堂厅中宴席再开,沉淀百年的郭氏在这一刻显示出惊人的稳定与泰然。坐在主位上的郭岭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悠闲优雅地举箸用饭。而他之下所有的晚辈,也一个个掩藏漂亮,从他们脸上,舒窈丝毫猜不出他们经历了什么。
舒窈站在入门的地方,目光从族亲身上一一扫过:万幸,他们还在。不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们还都在。
余庆尚未祈完,舒窈的视线忽然定格在斜前的一方空座上。
“九哥呢?”为什么九哥郭审不在?
舒窈侧目转身,强自镇定地问她身旁人:“族叔,可曾见我九哥?”
被她问到的一位叔父微微挑了挑眉,手指府外方向,口吻轻松:“审儿那孩子倒是有血气,见辽狗久侯不至,他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出府寻热闹去了。”
出府寻热闹?他是胡闹!
舒窈眼睛攸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在场所有人。她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些族人其实也都是好勇斗狠的人。怪不得他们看不得武人轻贱;怪不得她总觉叔祖与祖母之间有难以宣之于口的矛盾;怪不得贤良温雅的大伯母在京城能长袖善舞,到金城却只有低眉垂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谓鸣锣示警,所谓景明走水,所谓密道藏身,都不过是因辽寇侵犯,他们要以身反击。
京城中文官吹嘘澶渊之后无战事。可现如今摆在她眼前的又是什么呢?
澶渊之盟后宋辽议和,至今堪堪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两国朝廷虽不在交兵,两国百姓亦以商贸往来,然而累世仇怨,屡屡相战,边境处累累白骨里,殷殷黄土中,皆藏着一笔笔清算不尽的血帐。哪里是区区十几年便可化解的?
生在汴京,舒窈不知道中原的繁华是以怎样的代价换来。但此时此刻,站在金城,她却深刻地意识到,她的母亲、她的婶母、她的嫂嫂、还有那些看上去与寻常闺秀无异的族姐们在执剑时为何不见丝毫胆怯——叔祖说得对,代北民风彪悍。五岁娃娃可上马,七岁丫头能挽弓。
而英武、刚强,这一切却都是被逼出来的!朝廷不愿动武,官家尤厌言兵,应州百姓们知道,王师不会为他们出头。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
要么妇孺皆兵,练就金刚不坏,遭遇秋寇来临时奋起反击。要么任人宰割,卸下防备放异族长驱直入,抢掠一空。
代北人愚直耿介,他们只选择了前者。也让舒窈只看到了前者。
舒窈心头忽然一阵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她不喜欢打仗,但也是金城人。骨子里同样藏在刚硬,脉管里同样流着不屈。若有一天,遇到欺她凌她之人,她定会牢记在心,加倍偿还。
正思量,厅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沓声。郭审带着十几个护卫从院道大步行来。他还是一副俊逸秀武的模样,青衫劲装,长锋倒提,在中秋月明里向餐堂稳稳走来。
舒窈站在厅堂门内,微眯起眼睛,默默地望着他。收敛了一身不羁一身落拓,放浪形骸遮去后,郭审只余可靠可信。
这是最疼她的九哥呢。提剑动武的他对舒窈来说陌生又熟悉,距离很远却又当真近在眼前。
“九哥!”舒窈忽然扬起嗓子,大喊一声。随后她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叔祖骂作失仪,直接提起裙裾小跑向郭审,“你回来啦。”
你可担心死我了,知不知道?
舒窈一把抱住郭审,脸埋在他衣料中,身体微微发颤。
郭审一愣,脚下顿住,将佩剑交予下人:“阿瑶这是担心九哥了?”
舒窈重重地点点头,闷闷回答:“嗯,担心。很担心!”
我害怕你回不来,害怕你受伤,害怕你带人太少,寡不敌众。害怕……很多很多。所以我讨厌打仗!
“放心吧。九哥厉害着呢。不过几十个乌合之众,奈何不了九哥。”说着郭审就如往常一样伸出手,抚向舒窈的发顶。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堪堪定住,五指合拢,缓慢收回。
舒窈仰头错愕地看他。
郭审将手藏到背后,倾身弯腰,依旧一副笑模样望着舒窈:“阿瑶乖,九哥手脏,以后都不能抱你了。”
舒窈一怔,眼盯着郭审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鼻间泛起无尽酸楚:“不怕。阿瑶,不在乎。九哥也不要怕。”
她从袖中拿出冰丝帕,上前两步抱住郭审的胳膊。低下头,牢牢捉住郭审的腕子,一遍遍擦拭他没有任何污迹的手掌。边擦边不停喃喃:“九哥手不脏。一点也不脏。阿瑶……阿瑶给你擦擦,擦擦就干净了。”
话如此,眼泪却已“啪嗒啪嗒”滚落。舒窈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待清晰视线,她继续一丝不苟为他擦拭。
郭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垂眸好一会儿才低笑出声,语似揶揄:“好了好了。干净了,再擦九哥手都要破皮了。”
舒窈动作戛然而止。
郭审用臂弯环了环她,对她笑言:“走吧,别让长辈们久等,我们去用饭。”
舒窈乖巧点头,转身。郭审就像以往他们兄妹玩闹时那样,轻抚向她的后背,小小施力推她前行。
舒窈一言不发,顺他力道缓缓迈步:他以为他在她背后可掩藏得天衣无缝。可他忘了,即便她看不到也能感觉得到,这回抚在她背上的,不是她熟悉的那只大手,而是曾护她在怀的小臂——他终究是不肯用染血的双手触碰她一丝一毫。
这顿中秋晚餐对舒窈来说,食不甘味。过往数年,任何一个仲秋夜都比不上这一年的仲秋更让她难熬。而老天爷似乎觉得仅仅如此还不足够,在中秋宴将散时,金城太守孙明辅拜访到郭府,与郭岭商议上奏事宜。
孙明辅来到即宣告了一条不好消息:金城外还有几百辽国流寇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劫掠我大宋百姓。
“下官欲奏报朝廷,请枢密院允我金城遣军士在城周巡卫,但有发现扰我百姓,侵我城池者,格杀勿论。”孙明辅官袍上还沾着几处新灰,想来是景明坊的火场直接赶来,尚未来及更衣。
郭岭听后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若是觉我大宋给辽国的岁币不够多,大可如此上报。”
孙明辅一愣,蹙眉疑惑:“郭公此言何意?”
郭岭冷冷一笑,漠然开口:“御史台也好,中书门下省也好,都不想听辽寇来犯的事。哪怕你报的只是几百个乌合之众,到了他们那里也可能成为几千,几万的辽军精锐。安逸日久,他们没人会支持枢密院增兵。只会让户部把明年给北朝的岁币增一些而已。”
孙明辅无奈苦笑:“无怪人说金城父母官不好为。流寇侵扰,如今孙某不报而战会丢乌纱;报而不战则丢清誉;不报不战,任人侵我,是比让孙某丢项上人头还难忍受之事。”
“不必如此为难。”郭岭手一挥,冲着孙明辅点拨道,“以老夫之见,孙大人大可如前任太守一样,每逢此事便增添城防士兵即可。”
“可这只是威慑,不能根除。”
“根除?”郭岭好笑地看他一眼,“除非北朝辽国不存在,否则孙大人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根除之日了。”
孙明辅不言不语沉默片刻,最终咬牙闭眼,同意了郭岭的办法。
他事情完结也不多待,对郭府众人拱手告辞,大步离开,去安排城中事。
舒窈从头到尾目睹全程,此一刻看着孙明辅的背影,她恍惚顿悟,无怪乎他被朝廷放任地方。这般剑胆鹰心若在汴京只怕举步维艰。
中秋夜,团圆节,本当月明花好。可直到玉兔上中天,舒窈都没有一丝过节的雅兴。今天一切发生的突然,让在汴京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她猝不及防,震撼满心。
犹记得那日,她跟李卓论完,李卓曾以指击节,轻敲着桌案,低声哼唱:
“凭说这,花好月圆人亦寿,故园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澶州外,戎马近郊血染流。背井离乡权忍受,亲朋故旧难聚头。思悠悠,恨悠悠,关山月明照哪一州?”
低吟浅唱完毕,李卓侧首看她,似问非问:“阿瑶,思悠悠,恨悠悠,关山月明照哪一州?”
大宋四百军州。边陲之地,盼太平而不得,盼王师而不遇。
到今天,舒窈才明白他当日所问。
他就如金城守备一样,心里有叹有怨,欲诉无人。最后只能以一首唱词,道尽悲苦惆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