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因你而败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
十
白家
赵如意又转个身,曼声唱到:“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分对不住,我们从你这里问不出消息,只好去问你同伙。不过是略微粗鲁了点,却没曾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话到这里故意拖长声音,却不说阿如到底怎么了。他的眼睛烁烁发光,审视着赵如意,哪怕赵如意只是眼角最轻微地颤抖一点儿,他也能发现。
“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赵如意柔声唱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颤动。
青年等了一会儿,朝霍庆阳微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退出房去,听得里面赵如意像是没发现他们走了一样,犹自在说:“来,我来教你跳舞……素落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
又等了一会儿,赵如意始终歌声不断,霍庆阳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等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将一个身影推了上来,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来,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也对周围没有一丝好奇的意思。人家推她过来,她就过来,完全没有四下打量。
马上就要到门边的时候,赵如意的歌声隐约可闻,阿如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一下子扑到门上。门边的什么霍庆阳,什么青年,什么王头小劳,她谁也没看见。
青年用目光示意,小劳将房门打开。阿如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如同飞蛾扑向火焰。
赵如意正在款款起舞,突然迎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霍庆阳和那青年都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他们刚刚说了阿如竟然……虽然没有说出怎么样,但谁都会往阿如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之类的方面联想,心中必然记挂,然后让阿如突然出现,赵如意至少应该有一点震动。关心、焦虑、询问、释然、放松……什么反应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眉毛一挑或者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或者松一口气……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都可以断定他是装疯的了。
门外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赵如意抬起头来,笑颜如花,主动牵起阿如的手,柔声道:“来,我教你跳舞!”
阿如眼泪完全忍不住,前一颗还没有落下,后一颗就迫不及待地从眼中挤出来,一颗颗、一串串,争先恐后地滑落。滚烫的泪珠珍珠般抛洒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来,我们跳舞……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你的脚步要轻一点,像这样……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
阿如抬起头,赵如意此时此刻如此不正常的表现,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此刻咋现,她目光中却没有半分疑问,只是冲他温柔的点点头,然后竟然真的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轻轻起舞。她似乎什么疑问都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不祈求,也不期盼,只要能看到他,她已经心满意足。
窗户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本来毫无美感,可是此刻阳光从中间透进来,被木条隔成大小不一的细碎光棱,洒在两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上,如同无数宝石,竟然美丽异常。
舞步越来越难,她已经跟不上了,便停下来,痴痴地看着。赵如意额头泛起汗水,她就温柔地给拭去,静默无声。
门外也好半晌都静默无声。霍庆阳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白先生,你看如何?”
依他的官职年纪,叫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先生”,已经是相当尊敬了。原因无他,这个青年白随云,乃是白家商号派来的,身怀惊人的医术,就是他把赵如意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
白随云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势还挺严重,但已经不能致命了,不过认得脑子十分奇妙。自古就有很多高烧之后变得异常的例子,惊、喜、疑、恐都没有反应,在下也不敢说他是真的疯还是假的疯。
霍庆阳神色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些天他也憔悴了很多。
白随云眉毛一挑,“霍大人,有句话不该由在下说,不过我也不得不说一句。那女人冒充陛下,绝对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陛下失去踪迹已经很久了。霍大人想过没有?即使如意郎神志清醒,恐怕他也交不出陛下来。“
霍庆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白随云虽然说得有所保留,实际意思是皇帝恐怕早就死了,赵如意根本交不出皇帝来。要是刚刚发现阿如假冒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这话,他惊怒之下,就能一剑将那人杀了。可是这么多天苦寻未果,不用人说,他也老早就想这个问题了。不光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方面想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越来越多的人往这方面想了。
这中间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皇上找不到,两个主犯一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另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认字,而且恐怕也是真的不知情。霍庆阳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心急之下就只能在房子里找线索。不过皇帝的线索没有找到,却在乾清宫密格里找到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景帝的遗诏。
这封遗诏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遗诏中明确写明,传位九皇子,称青瞳是忤逆篡位,要九皇子进京勤王。用词丝毫不留余地,这封遗诏如果颁布,青瞳就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场同时看到遗诏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左丞田泽和霍庆阳自己。
三个人都是青瞳的亲信,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她的亲信,也不会心急到这个地步,连一丝希望都不放弃,亲自坐镇,在已经找了无数遍的乾清宫还继续寻找。
所以三个人十分有默契,职位最高的太府寺卿楚惜才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慢慢卷起,放回原处,另外两个眼望左右,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之后乾清宫就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连青瞳的亲信心中也放弃了,在他们看来,青瞳已死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昨晚,田泽郑重来找霍庆阳,直接说出要推新皇的想法。其他朝臣势力更是早就做起了准备。
田泽是能决定大苑政事的弘文殿六卿中最年轻的一个,比萧瑟还小两岁。他是由青瞳看中、亲自破格提拔的。并且由于他做事直指核心、绝少顾忌的风格,田泽在朝中是个孤臣,没有党羽,他的前程全取决于青瞳,换个人当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依照大苑的形势,提出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霍庆阳辗转良久,心中已经慢慢有了决定。
今天霍庆阳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试一次而已,既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是白随云不说,他也决定和田泽等人一起,另立新君了。
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心,但是他最终还是决定了。
皇帝虽然是国家至尊,但当皇帝不能行使保护国家责任的时候,臣子基本上都会重新选择帝王。这并不说明他们不忠,只能说明在国家和帝王之间,他们更忠于国家。
白随云端详着他的脸色,微笑道:“看来元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可喜可贺。”
霍庆阳眉尖一皱,避开这个话题,道:“白先生,我还有点事要回营中,恕我不能相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白随云道:“正好我也想去营中给九点下诊治一下嗓子,霍元帅不介意我和你结伴而行?”
霍庆阳微微一笑,“先生客气了,请!”
十一遗诏
霍庆阳回到营 中,命人送白随云去王庶营帐,自己回到中帐,略作准备就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田泽等人,既然最艰难的现实都接受了,最艰难的决定也下了,拖延就不是军人的习惯了。
楚惜才、田泽、武本善、霍庆阳。。。。几个平素关系好的人在一起策划起来。党派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共同目标或者共同利益将若干人联系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党派,如今他们几个就是一党成员了。朝中现在早已经暗中党派林立,不差他们一个。
目标明确,剩下就是推谁登上皇位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 的问题, 很可能带动整个朝堂的权力大洗牌。
要让霍庆阳选择,他当然选择九皇子王庶。并不是因为王庶和他交好,他登基对自己有好处,而是众多皇子中,他了解的只有这一个,放心的只有这一个!他有信心,九皇子登基能 对大苑社稷好,能对大苑百姓好。
但是谁做皇帝的事情,他一个西北行军主管可决定不了。
如果前面的皇帝是个十分弱势的皇帝,朝中就会出现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强势臣子,那么他自己就可以决定新皇人选,反对声音成不了气候。比如当日青瞳继位,便是萧瑟筹划经年之后的结果。反对的人当然有,却没有一个有萧瑟在景帝朝中那般分量,也就没有能力反抗他策划很久之后的决定,所以青瞳继位,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内乱。
但青瞳自己是个强势的皇帝,所以她的朝中各个势力是基本均衡的,哪怕是楚惜才、武本善这等亲信,甚至相国萧瑟,都没有这么大的分量了,霍庆阳更加没有办法。
于是在人们心目中,新皇人选 就有了好多个,支持谁的人都有一些,各种势力渐渐分开派别,彼此勾心斗角,暗中斗法。
这些事当然都是暗中进行的,并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中原文化熏陶出来的政客,本就习惯暗中进行,一切都 要有了足够的把握才会说。等摆到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是以朝中早已经激流暗涌,这是无可调和的矛盾,恐怕古老的大苑王朝,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夺位之战。
但是大苑现在能经得起内乱吗?经济好不容易因新政而复苏,社会好不容易因战胜而安定,难道气刚刚喘过来,就要开始新一轮内乱吗?中原大地上的贫苦百姓为什么要一次次承担高官世家欲望产生的苦难?
楚惜才、田泽、范愈筹、郑当时、汪幕涵。。。。一部分忠国的忠臣终于达成了共识,想要不掀起内乱,那就需要尽快确定新君的人选,让别人断了念头。并且这个人选必须是有足够理由,能让大部分人都认可的人选。
在众多姓苑的皇子藩王中,他们最终看好了九皇子。让他们把目标定在九皇子身上的原因,并不是九皇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征服了他们,九皇子从青州起兵以来的种种表现虽然可圈可点,让他们喜欢钦佩,却都是一个将领的优异表现,并没有做一个统帅该做的事。从这些里只能看出他爱国,他有担当!却不能看出他将来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九皇子素有贤名,学识武艺都是皇子中一等一的,又曾带兵勤王,又曾亲自打开京都城门,在朝在野都深孚众望。但这些全部都是个人素质,不能说他个人好,将来就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国君。将来一切都是未知,现在看着再好,日后也可能变得不好,现在完全不看好,日后也有可能大放异彩。所以这些都不是他们选择九皇子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景帝的遗诏。
为了避免内乱,新国君必须是有独一无二的理由,能让绝大部分人都心服的人。
景 帝的遗诏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因为这是最有分量的砝码,先帝传位九皇子!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支持其余皇子皇叔们的势力提出的所有借口,都立即不堪一击,也可以让绝大部分被中原文化出来的儒者甘心服从。遗诏一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推举新君是一回事,拿出遗诏就是另一回事了。
普遍上,帝王把身后名看得比生前事更加重。遗诏上说是青瞳是篡位,这在青史上是最严重的指控了。
青瞳的确是篡位没错,这点不只是霍庆阳,相信很多人心中都清楚,除了上古三皇五帝,哪里来得那么温和的禅让?禅让之后没有一年景帝就死了?哪能没有蹊跷?只不过青瞳率军打回京都,她确实有坐这个位置的资格。古来篡位的皇帝不在少数,只要当时这皇帝有资格,能让人服,日后他有担当,能对社稷好,做到这两点的每个曾经篡位的皇帝位置都坐得稳稳的,青史也未曾留下骂名。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不同,这是先帝亲笔所写的遗诏,那就没有人能给她掩饰了,她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多少大事,她的名声都将因这一笔遭受莫大损害。
所以霍庆阳心中难以接受,激烈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