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下午总是比上午要漫长许多。
一直躲在树荫下的宋萍果都觉得有点撑不住,更别说那些捂着厚厚的衣服进行各种大幅度动作的演员们了,中午吃的东西早就消耗一空,每一分钟的时间都消耗得比上一分钟要慢,太阳好像根本就没有要向西移动的意思,悬停在空中那个最能折磨他们的位置。
这个状态下,也只有雷丘还保持着从容,身上不流汗脸上不发红,也不用一瓶瓶冰水连着灌,在旁人羡慕地问起她抵抗酷暑的经验时,她淡定地说:“我中午多吃了一份盒饭。”
夏一鸣一听大事不好,这可是事关经费的大问题,冲上去就提前威胁:“这个方法不准效仿!”
不远处的桑枝轻飘飘地接话:“夏导,就是我们想效仿,也得吃得下两份盒饭啊。”
整个剧组就只有宋萍果知道,假如雷丘说她多吃了一份盒饭,那她肯定吃了三份盒饭。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宋萍果喜欢守在夏天的炉子旁。那就是现在这种,锅里的牛肉咕嘟嘟地蹲着,加了咖喱粉香料之后开始散发出香味,热气蒸腾的大锅旁,宋萍果干脆痛痛快快地出了一把汗,自认为这个效果和蒸桑拿也差不多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这一大锅牛肉咖喱的香味已经让很多人心猿意马,恨不得马上顶着夏一鸣的眼神提前开饭。
而宋萍果还站在锅边火上浇油。
她每抖进去一勺子新的香料,空气中就传来统一的咽口水声,还有夏一鸣无奈的呵斥声,等到她把装在矿泉水瓶子里的高汤拿出来倒进锅里的时候,龚逍也以赞助商的身份命令夏一鸣今天提早收工。
演员们欢呼着从四面八方冲到了宋萍果的大锅旁,七嘴八舌地提建议:
“能不能不放洋葱?”
“我不太喜欢吃胡萝卜哎……”
“这是什么肉?牛肉?这么多?天啊我们剧组这么有钱!”
“里面都有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只有雷丘不为所动,她早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从宋萍果的小货车里拖出了第二口大锅,里面装着满满的米饭。饭是跟着早上的盒饭一起带过来的,当然早就冷了,似乎还故意煮得发硬,但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的米饭,才能以最好的姿态迎接等会儿浇上来的那一勺牛肉咖喱。
就在宋萍果搅着锅里变成了粘稠状态的咖喱,准备给每个人装了饭的盘子里来上一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她图方便在地摊上买的劣质橡皮筋就在她去拿勺子的时候光荣牺牲——还好没有掉到锅里。
头发随着皮筋的断裂散了下来,宋萍果恪守作为一个厨师的职业道德,赶紧退后三步离锅远点,一边拢起头发一边去掏口袋,却发现那条备用的皮筋也不翼而飞了。
宋萍果焦急地找了一圈,只看见一个合适的人选。
“雷丘!雷丘!快过来!”
雷丘犹豫了一下,把自己装好了饭的饭盒交给夏一鸣保管,跑到宋萍果旁边。
“我皮筋断了。”宋萍果转过身背对着雷丘,“来,你帮我抓着头发,我好给他们分咖喱。”
雷丘庆幸的是,宋萍果比她稍微要矮一点。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这个活儿还挺有技术含量的,宋萍果的上半身随着给每个人倒咖喱的动作挪来挪去,她就得跟着挪。
雷丘把她这辈子的厚脸皮都给用在吃东西和演戏上了,在其他方面都是个脸皮特别薄的人,所以她不好意思紧贴着宋萍果,当然了她也不敢太靠近,因为宋萍果警告她:“你别再往前走了,你再往前走我就要给你掀锅里了。雷丘?雷丘你干什么?雷丘你不要流口水!”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饿了……”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每个人的饭盒里有了一份饭一份咖喱,雷丘苦着脸端着饭走到锅前弯下腰,却惊喜地发现牛肉是会沉底的。
“小!苹!果!”雷丘感动地捧着装满牛肉的盒饭跑到宋萍果旁边坐下,“我爱死你了!”
“如果你爱我,那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小苹果,还有,不要把我放进去的胡萝卜给挑出来,我都把它炖得很烂了好吧!”
“哎呀,你也别气馁。”雷丘靠在宋萍果肩膀上,“手艺再好的厨师也拯救不了一个挑食的人。”
“这时候要是有口酒就好了。”龚逍也羡慕地看着雷丘碗里的牛肉,“或者再多来点牛肉。”
“吃着咖喱饭还想着喝酒,小心和你爸一样胃出血。”雷丘斜过视线瞥着他,“要不赞助商出钱,我们买点儿去?”
“喂,雷丘,坐稳了别靠着我,让我站起来。”宋萍果放下手里的饭盒,跑去小货车的车厢里拿出来一个小纸盒。
她打开纸盒,露出里面的六个小蛋糕。
第一个伸手抓过来吃的人自然是雷丘,她放到鼻子底下用力闻了闻:“放了酒的?”
“是啊,尝尝。”
蛋糕只有六个,雷丘、夏一鸣和龚逍也一人拿了一个,剩下的三个里面有两个给了陆安和桑枝,既然是额外福利不是剧组每个人都有,宋萍果就心安理得地拿了剩下的拿那个。
雷丘小心地撕开旁边的包装纸咬了一口,除了蛋糕原本的芬芳之外,还能尝到浓浓的啤酒香味:“啤酒?”
“黑啤酒麦芬蛋糕,做好之后摆了两天,现在酒味儿全部渗进去了,正是最好吃的时候。”宋萍果不耐烦地拨开垂到脸颊边的头发,“大夏天的真实烦死了。”
“没事儿,我有招。”
雷丘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黑色方巾,摊开在自己的膝盖上抹了两把试图把它弄平——当然结果和她预想中的差别很大——然后叠成一个三角形,递给宋萍果:“用这个呗?”
然后还不等宋萍果回答,她已经殷勤地把头巾绑在了宋萍果头上,帮她把垂在外面的碎发往里面塞了塞,诚恳地评价:“和你的小兔子围裙挺配的,你在家也可以用。”
宋萍果把头巾扯下来,捏在手里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哎,这个头巾你是哪儿来的,好香啊?”
“哦,这是我原先拿来包苹果的。”
如果说整个剧组的最佩服的人是雷丘,那么大家都最照顾的人就是桑枝了。
毕竟她高中刚毕业,全剧组年纪最小,因为角色需要,衣服外面还要穿一层又重又不透风的盔甲,一天下来她总是最累的一个,但是她还真就从来没喊过累,在晚上大家闲坐一起聊天的时候她也会留到很晚,捧着剧本坐在一旁翻着。
雷丘这个人,宋萍果对她的整体评价是“能吃能喝能睡能打能跑能说”,只要她吃饱了没事儿干,顿时变成天南地北什么都能扯的话痨,说上一整夜都不会词穷。
然而她的人生经历听起来跌宕起伏,真说起来就有点乏味了,小学毕业就进了戏校,戏校读完就去演话剧,每天都是辛苦的训练和演出,业余时间有限。而且雷丘就连业余时间都在琢磨该怎么演戏。
于是聊天的话题很快就扯到了她以前演话剧的时候。
雷丘最为津津乐道的不是后来入了门有了老师教前辈带之后演的东西,而是她第一次接触话剧的时候演的那场武松打虎。
她被找去临时顶替的时候距离开场已经没多久了,还好老虎没什么台词,只要记住上场之后该干什么。雷丘是知道老虎怎么演之后,才意识到他们为什么跑去戏校找她来当临时演员。
人要趴在地上走动不是太难,但是趴在地上走还要走出猫科动物的神态来,还要搞出那些个高难度的打斗动作来,一场戏演下来雷丘的手掌手腕和膝盖都被舞台的地板撞出了淤青,好久才散掉。
有个小配角一脸的憧憬和向往,说她大学读的其实是个和演戏毫不相关的专业,她为了自己的梦想跑到横店来当群众演员,结果运气好给夏一鸣看中了,终于有了演配角的机会。
这么一看,剧组里真的是科班出身的人还真不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自己的专业,问道宋萍果的时候她笑了起来:“我的专业和演戏还真的有点关系,我学的是舞台监督。”
“你学的是舞台监督?!”雷丘震惊了。
舞台监督,在剧场中可以说是超过了导演地位的灵魂人物。
一个舞台监督需要制定排练时间表,需要整理剧、需要统筹道具、需要管理人事、需要设计舞台上的走位和道具位置、需要不停地和导演演员确认日程,需要在演员忘词的时候喂词、需要每次提交排练报告……总而言之,舞台监督什么都“监督”,是一出话剧的总协调人,由于舞台剧的特殊性,舞台监督的地位比导演还要高,有时候干脆是舞台监督兼任导演的。
他们也非常地易于辨别,走进一个排练现场之后,忙得连轴转的那个肯定就是舞台监督。
雷丘还处在这极度的震惊里:“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学的是舞台监督?!”
“你也没问过我我学的是什么啊?”
“那我每次和你科普话剧小知识的时候你怎么从来没说过?”雷丘都不敢回想之前的场景,“我那不是标准的班门弄斧吗?”
“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啊?”
“你别说了。”雷丘捂着脸蹲在地上,“你再说我就羞耻而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