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生给新生的小孙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蚕月,小名依旧听了小十三和小宝的建议,原本打算叫十六,结果叫着几回都觉得像“石榴”,干脆就改成了这个。
蚕月是农历三月的别称,用作三月出生的女儿家的名字,贴切又文雅。
苏白生用熏了香气的花笺端端正正的写了帖子,同小石榴的满月礼一并送去。
余素娥坐在袁绣娘床前,一样样给她念着礼单上的物件。
袁绣娘看不出门道,余素娥却越念越诧异。
“余姐姐,是有什么不对么?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个。”袁素娥虽然嘴上这样说,眼中的神采却明显暗淡了几分。
余素娥点点她的脑门,嗔道:“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明明一身的福气却不自知。”
袁绣娘困惑地眨眨眼,“姐姐,此话怎讲?”
余素娥把礼单往她跟前一摆,解释道:“这苏江两家的事云舒或许没跟你说,我却是清楚的,今天姐姐我也不忌惮做个长舌妇,非得给你嚼嚼这舌根不可。”
袁绣娘忙道:“姐姐,你说什么呢,咱们姐妹们说体己话而已,乳母……”
余素娥截下她的话头,笑道:“不用回避,都能听得。”
“愿闻其详。”
于是,余素娥便给主仆二人讲起了江苏两家的渊源。
“夏荷姑娘没有外嫁,这算天大的福份。但是,她的夫君江小六也绝不像外人认为的那般入赘。小六几个都是苏家老大的兄弟,当初退了军籍便挂在江小秀才名下,算作兄弟。再往后江状元同苏先生的户籍挪回村里,一家人便正式合了籍,苏江两家再也不分彼此。我这样说妹妹可明的?”
袁绣娘转了转眼珠,讪讪地说:“姐姐,你知道我家人丁单薄,于这些人□□理总想不通透,你就跟我明说了吧!”
“你呀!”余素娥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的脑门,“幸亏是有福气进了苏家的门,若真是在京城里配给了大户,看你怎么活这下!”
“我娘也说我福气好。”袁绣娘装巧卖乖。
“的确是个好福气的。”余素娥感慨地叹了一句,“就拿这礼单来说,小蚕月的份例明显高元夕一筹。若拿外孙与内孙的区别来说,倒也过得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江小六现今挂在江状元名下,于情于理都是正正经经的儿子,从这一点来看,夏荷姑娘生的儿子同咱们的小蚕月是一样的。”
袁绣娘不傻,她把余素娥方才的话同这一句联系起来,才知道江家人待自己的不同。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我生的是女儿……”因为乳母的儿提面命,袁绣娘对于这个还是有些在意的。
“礼单上多添的这些便是长辈们的态度,孙女于他们来说并不比孙子差。妹妹,这可是难得的福气。”对于这个,没人比余素娥感触更深。
正在这时,云舒也拿着一封信走进卧房,似是有话同袁绣娘讲。他迎面看见余素娥,脚步一顿,稳重地说:“不知你们姐妹们在一处说话,我稍后再来罢。”
余素娥起身,轻笑道:“我们刚好说完,正想着出去透透气呢,赶巧你就来了。袁妈妈,咱俩出去走走呗?”
“好!前日姑娘不是还说想去看看旧院养鸭子的池塘么,奴婢这就带您去!”
“有劳袁妈妈。”
云舒送着两人出了门,回身走到袁绣娘床边。
袁绣娘鲜少见云舒如此急切的模样,不由问道:“莫非有何棘手之事不成?”
“无事。方才看了家信,伯伯和小叔再三嘱咐,咱家就缺个女儿家添添门面,告诉我务必把小蚕月给看好了。逸哥也说,回头他要抱着元夕跟蚕月比的,若是发现咱家女儿比不上元夕胖,他必会拿我是问,我心里一害怕,便赶紧看护女儿来了。”说到这个,向来稳重的云舒也不免开起了玩笑。
袁绣娘婉尔一笑,彻底放松了心情,轻声道:“伯伯们的看法,倒与我父亲不同。”
云舒把爱妻揽进怀中,轻声说道:“岳父岳母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想要个外孙。咱家却不同,从上往下都是男子居多,反而拿着女儿宝贝。”
袁绣娘偎在他怀里,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的,他爹之所以有那样的想法,终归是怕她在婆家不受重视。
云舒似乎是想到什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尤其是逸哥,向来对长姐和梅子就比对我们好,如今又有了小蚕月,想必等他一回来,我这个亲生父亲都得退居后位。”
“那就让给他。”袁绣娘玩笑道。
“我也舍不得,爱妻辛辛苦苦生下的。”云舒的语气中竟是十足的讨好。
彼时,余素娥同袁妈妈虽说出了门,一时间却并未走远,因此把夫妻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袁妈妈愣愣地站在房檐下,又惊又喜,激动地喃喃道:“奴婢这就去让人给老爷夫人捎信,叫他们把心放进肚子里,老爷夫人眼光好,给小姐许了个好人家!”
“是啊,你家小姐真是有福气。”余素娥稍稍背过身去,语气中虽带着笑意,眼里去悄悄地滚下泪珠。
如果,如果当年……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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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素娥做梦都没想到,第二天便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英花到了银坊镇余家老宅,先跟余素娥见了礼,又说了几句体几话。
江家算是个纽带,前面有中秋收枣,后面又有袁绣娘生孩子,余素娥都是不遗余力地帮忙。
英花同她打的交道多了,心里也多了几分喜爱。如今看她容颜憔悴,不免有些心疼。
“昨日小蕊儿又闹你了?怎么没睡好?”
余素娥收拾了心情,半开玩笑地说:“呀,小丫头淘气的名声都传到大娘耳朵里了吗?看她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她昨天确实没睡好,却不是因为女儿淘气。余素娥下意识地摸摸脸,面露羞郝。
英花点点她的脑袋,笑道:“在大娘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还得提醒你一句,年纪轻轻的,少忧少思才是正经。”
余素娥生母去世早,感念这份温情,乖巧地点了点头。
英花笑笑,问道:“余大公子在家么?我找他说个事。”
其实她来之前就打听好了,余文俊这几日刚好在银坊镇落脚,这倒正好,要不然她还得往蔚州跑一趟。
余素娥着实吃了一惊,想不明白英花找她大哥所为何事——或者说,其实有一种可能,但是她实在不敢往那方面想。
“大哥……在书房。”余素娥愣愣地回道,“我、我叫带大娘去,桂儿——”余素娥喊了个专门跑腿儿的小丫头。
“小姐,奴婢在。”小丫头腿脚利落地跑跟前,屈膝行礼。
“带客人去前院大少爷书房。”
“是。”小丫头应了一声,微笑着看看英花,“请随我来。”
英花点点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余素娥一眼,便随着小丫头走了。
余素娥直直地站在原地,看着英花的背影,心思百转。
“香枝。”余素娥喊了一声。
“奴婢在呢!”香枝扶着余素娥,暗中捏捏她的手,试图唤回她恍惚的心神。
“你说……英花大娘找大哥所为何事?”余素娥幽幽地问道。
香枝笑笑,俏皮地说道:“必定是好事,小姐若不信,咱们不妨打个赌。”
余素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嗔道:“都是月银二两的大丫环了,还没一句正经的。”
香枝眼珠转了转,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姐若是真想知道,不如咱们叫王石去打探打探?”
若是平时,余素娥必定得骂她胡闹。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是不同。
“也好……你去找王石罢,叫他……小心些,免得别人笑话。”
香枝抿着嘴,却是没敢笑出来。她家小姐啊,别管平日里多么聪慧,遇到跟那人有关的事,这脑子往往也是不够用的。
话音刚落,王石刚好从月亮门转过来。
“小姐,我在这儿呢,不用去叫了。”王石恭敬地说道。
余素娥心思又是一恍,时间仿佛回到了两年前,那时江逸第一次在门外求见,托王石传话,王石就像现在这样,从月亮门转出来。又过了几天,她就见到了那个人。
后来的许多次,每每王石转过月亮门传话,十次能有八次是关于江家的消息,她大多能远远地看上那人一眼。
在余素娥心目中,王石出现的月亮门处的身影,意味着会有好事。
就在余素娥发呆的工夫,香枝已经把事情跟王石小声地交待了。
王石点点头,领命而去。
他如今是余家老宅的二管家,得了小姐重视,也便得了余大少爷的重视。别说是打听两句话,就算直接找大少爷问,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石无数次庆幸当年的选择。
余素娥回过神来,只看到了王石的背影。
她眼神一滞,脑子里默默想着,这不是李家,王石也不再是那会儿的王石。
王石当年以那般激烈的方式脱离李家,一方面是为了香枝和她这半个主子,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为了拼个前程。
大家都在赌,王石赌赢了,便得了地位,得了生意,得了主人和心上人的赏识,如今的他再也不是李府那个不受重视的小跟班。
余素娥轻轻地笑了。一时间想明白许多事。
就像英花说的,她如今还年轻,怎么就不能为自己赌一把?
就算英花大娘今天不是为了那件事,她也可以主动找大哥去说。
若是不小心赌输了,也不过如此。
一旦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