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洒家为夫人出家,而是——夫人要洒家出家的。”
我越发不解了,索性说道:“无畏叔,我这次来天目寺,其实心里也有很多疑惑,关于我娘的。以前是我太小,根本不知道去问,也不知道值得一问,可这些年来,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让我无法安眠了。”
无畏和尚笑道:“夫人本来,就像是个谜。”
我想了想,决定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
“无畏叔,我娘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问题一出口,无畏和尚就傻了。
不止他傻了,我自己的心里,也有些莫名的茫然。
这个问题,已经是我第二次开口询问了。
越问,越觉得自己离答案远。
我甚至有些怀疑,我这一生,能不能真的弄清楚自己的双亲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他们的爱恨情仇,我到底能不能真的明白。
无畏和尚沉思了许久,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粗犷的脸上也透出了几分茫然的神情:“这——洒家还真的,真的不知道。”
“……”
听他这么回答,我的心里倒并没有太失望。
如果我母亲在成为颜家夫人之前的身份连她的女儿都不知道,那,别的人知道的机会,也不可能太多。
我想了想,索性从别的问题入手——
“那,我娘跟你,是怎么认识的?她为什么要你出家,而你就听了她的话了?”
无畏和尚看了我一眼,脸上倒意外的露出了一丝羞愧的表情,顿了一下,才说道:“其实过去,洒家是个山匪,那一年带着几个兄弟下山办货,碰上夫人,一眼看上了,就把她劫回去想要她做洒家的压寨夫人。”
“啊……?”
看着我好像吞了一只老鼠似得表情,无畏和尚急忙摆手:“洒家,洒家可没碰夫人一根头发啊。”
“……”
我还有些无法吞咽下这个事实。
无畏和尚当年还是山匪的时候,竟然要抢我娘去做压寨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他对我娘毕恭毕敬,如同供奉观自在菩萨一样的虔诚,越发让我觉得世事的无常。
而我也更疑惑了:“你把我娘抢去了,又没碰她?”
无畏和尚一拍大腿,说道:“哪里是我不想碰,这都已经要拜天地进洞房了,她突然说,要跟洒家玩一局,如果洒家赢了她,她就每日给洒家端茶倒水洗脚擦背,将来也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要好好伺候洒家一辈子。”
这个时候我就算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跟吞了生鸡蛋一样。
“洒家,还有洒家的兄弟,抢过那么多女人,还没见像她这么美,被抢了之后不但不哭哭啼啼,还笑,还敢跟洒家谈条件的女人。”
“所以,你跟她玩了?”
“嗯啊!”
“那,玩什么呢?”
“她倒了两杯合欢酒,把黄连研成粉,放进其中一杯里,然后耍了两下,让洒家猜,哪一杯是下了苦药的。”
“……”
“洒家还没见过那么快的手,酒都斟满了,被她那两只白玉一般的手挪来挪去,竟然一滴都没洒出来。”
“……”
“洒家当时也看呆了,她让洒家猜的时候,洒家也猜不出来,随便选了一杯,一喝——他奶奶的,苦得洒家这辈子都不想洞房了。”
我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见无畏和尚的表情虽然也有些愤愤然,但更多的,却是对往昔的怀念,便笑着伸出手去,拿起小瓷杯里的一颗青盐,放进了他的茶杯里,然后双手握着两只茶杯,飞快的在桌上挪来挪去。
无畏和尚一下子看呆了。
等我两只手停下,杯中的茶水一滴都没洒出来。我笑着问道:“是这样的吗?”
无畏和尚惊叹道:“大小姐,你也会这一招啊!”
“是啊,我娘教给我的。她教给我很多大道理,不过唯有这一项,她说,人还是要会一些鸡鸣狗盗之术,保命防身的。”
“哈哈哈哈,妙,妙!夫人真是个妙人!”
无畏和尚拍着桌子大笑了起来,我也笑了,只是笑容在夜色中,有些恍惚。
我想起那个时候,第一次在摇曳的烛火下看到母亲施展这样的鸡鸣狗盗之术,比起她平日里让我读书,练字,刺绣等等,要有趣得多;可我想,即使那个时候她带着那样的心情教给我,让我保命防身,但我的母亲也一定想不到,数年之后,她的女儿就用这一手法,在红颜楼赢了一次生的机会。
无畏和尚选了一杯,一喝,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我微笑着捻起一颗青盐也放进了自己的茶杯里,晃了晃,道:“然后呢?”
“然后,洒家当然不服气,跟她一路赌下去。猜单双,抓瓜子,结果——囤的粮食拿去赈灾了,抢来的银钱拿去济贫了,丫头放了,兄弟遣了,寨子散了,洒家输得什么都没有了,还欠了夫人一条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无畏和尚道:“洒家抢她一个女人,倒是把自己半辈子都赔进去了!”
我好不容易忍住笑,对无畏和尚说道:“无畏叔,我娘是在欺负你啊。你想想,就算你不跟她赌,她也已经被你抢了,这赌局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无畏和尚一下子傻了。
半晌,他好像才终于想通了什么,伸手一拍自己的天灵盖:“洒家这半辈子,冤啊!”
我几乎又忍不住要笑起来,却见他大手又一抹光溜溜的头顶,道:“不过,输给夫人,也不冤!”
看着他这样莽直的汉子,却是一脸无怨无悔的表情,我不由的心里也有些感叹。说起来,我娘大概也是早就看穿了无畏叔这个人虽然是山匪,但性格耿直,讲义气,也愿赌服输,不然,岂能一夜就把个山匪的寨子给散了,还把山匪头目给“擒”了。
不过,她终究是做了一件好事,做山匪毕竟是为恶,结局不是给官府围剿,就是死在争抢劫掠的途中,哪里能有善终的?让无畏叔出家,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佛性,但至少现在,他平平安安的活了大半辈子了。
“所以,你就一直跟着我娘了?”
“是啊,她说她要游侠西南,让洒家跟着她走。你说她一个女人,这么漂亮,游什么侠?不过没办法,谁叫洒家输了她一条命呢。而且,洒家也看出来了,她这个女人,不简单!洒家就一路护送她入了川,到这个天目寺住了些日子。有一天,她突然说,洒家有佛缘,让洒家在这里出家,这条命,就算洒家还了她了。”
“那,你就真的出家了?”
“当然!洒家输了她一条命,一诺千金!”无畏和尚说着,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原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一时间觉得喉咙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只能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水中的青盐已经化开了,淡淡的茶香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咸涩在舌尖蔓延开来。
西川因为没有受到战火蹂躏,也没有被北方南下的皇族统治,所以许多古制都得以保存下来,茶中加放青盐,就是其中一样,我知道还有些村寨甚至还有煎茶的习惯。过去喝着,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这些年在外,也喝了不少好茶,却都没有这样的滋味,再一品,才发现这样的茶味,原来最是回味悠长。
如泪,如泣。
喝了茶之后,我再抬起头来,脸色中已经增加了几分凝重:“无畏叔,你说娘带你到天目寺来,让你出家,是什么时候?”
无畏和尚用手抠着光脑壳,想了想,然后说道:“我记得那一年,是癸巳年。”
“癸巳年?”我的心一跳,不觉得呼吸也沉重了起来:“几月?”
“要是洒家没记错的话,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不不,要迟一些,是九月。”
“九月……”
那跟那幅画,我父亲所画的“西山云赤峰,得遇霞影”的时间,差不多是一致的。就是说那个时候,母亲带着无畏叔入川,在西山见到了——不,是被父亲见到了她的身影。
但后来呢?
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既然有当事人在,我也就直接发问了,谁知我这一问犹可,无畏和尚却沉下了脸,周围原本就有些晦暗的光线衬得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我轻轻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无畏叔,怎么了?你出家之后,我娘跟我爹,他们见面了吗?发生了什么事吗?”
无畏和尚没说话,憋着似得。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都红了,看着我:“大小姐,长得花哨的男人,话不能信啊!”
“……”
“你爹,欺负她啊!”
“我爹——欺负我娘?”
“哼!他们颜家——”说到这里,他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多少还有些顾忌,硬生生的把话咽了下去,恨恨道:“他们这些人,不就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么!”
我一时有些木然,沉默了半晌:“他们,怎么了?”
无畏和尚才眼角红红的对我说道:“你知道,洒家出家了之后,你爹对你娘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