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在丝竹乐声中,一众官员士绅和新科举人,摇头晃脑地唱起《诗经》的鹿鸣篇,一些狂放的举子甚至拿起筷子敲击碗碟助兴。
一曲唱罢,气氛也达到了**,饮宴正式开始。徐晋作为乡试解元,按照惯例是要领头向主考官敬酒行师礼的。
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主持各省乡试的主考官,均由皇帝直接指派,一般都是进士出身的各部院官员。这次主持江西乡试的便是一名翰林供奉,姓刘名天民,表字希尹,正德九年的进士。
话说这名刘翰林为人方正,而且脾气有点臭,年初还是户部主事,由于上书反对天子南巡,结果被廷杖后贬为翰林供奉。
此时,徐晋端起酒先敬了在场的最高长官王守仁,然后行到主考官刘天民的座前,恭敬地施了一礼道:“学生徐晋,敬座师一杯!”
座师是乡试举人对主考官的尊称!
见到徐晋向主考官敬酒,在场的官员士绅、新科举子都意味深长地望来,因为早有传言流出,刘翰林对天子绕过科举,直接钦点解元的做法颇有微词。
刘天民年约四十岁许,脸形瘦削,表情刻板而严肃,这让徐晋想起信江书院的方教习。
刘天民摆了摆手淡道:“徐子谦,你是皇上钦点的乡试解元,本官可不敢当,这杯谢师酒就免了罢。”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士绅表情可精彩了,诸如周煦、萧晚、龚享等举子更是差点笑出声,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之色。
刘翰林这话看似是避讳,但潜台词却是不承认徐晋这个乡试解元,嘿,徐三元这下尴尬了!
一众官员士绅神色各异地看着徐晋,都想看看这位近年声名鹊起的神童如何应对。
王守仁暗叹了口气,他之所以没在功劳薄上突出徐晋,本来是想压一压,不让徐晋过早出头的,谁知事与愿违,皇上竟突然下旨钦点徐晋为解元,结果反而将此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所以说,今天这场宴会对其他举子来说是鹿鸣宴,但对徐晋来说却是鸿门宴,若是能应对过去,自然可以此正名,从此挺直腰梁,但若不能应对过去,甚至当众出丑,那以后也休想在士林中抬起头来。
徐晋对四周充满“恶意”的目光仿佛毫无所觉,神色自若地道:“昌黎先生有云: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刘大人乃学生的前辈,闻道也在学生之前,所以学生称呼刘大人一声老师也不为过。学生先饮为敬!”
徐晋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刘天民神色稍缓,徐晋引用的这句正是宋朝大儒韩愈《师说》中的一句,可谓是有理有节。刘翰林是个不折不扣的圣人门徒,前朝大儒的面子可不能不给,所以点头道:“善,这杯酒本官喝了!”
刘天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徐晋见状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王守仁捋须微微一笑,果然不出所料,此子是有备而来的。
徐晋对着刘天民一揖施礼,正想退回席位上,安福县举子周煦却忽然站起来大声道:“徐子谦果然能言善辩,但徐兄未下场大比便摘了乡试头名,实在难以服众,对我等寒窗苦读的学子也极为不公。在下周煦不才,恬为乡试第六,有意向徐解元讨教一番。”
“在下萧晚不才,也想和徐解元切磋一二。”
“在下龚享,向徐解元讨教,万望徐兄不要推辞。”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精神一震,周、萧、龚三人同时发难,大戏即将开锣了。
“徐子谦,你意下如何?”刘翰林捋着须望向徐晋淡道,他对徐晋没有偏见,甚至还对徐晋的诗词十分欣赏,但他对皇上绕过科举制度,直接钦点解元的做法十分不满。
在场的官员士绅都意味深长地都看着徐晋,他们和徐晋并无过节,也没有利益冲突,但大部分人心中却都希望徐晋载个大跟头。
因为科举是天下百姓改变命运,向上爬的阶梯,是,是读书人不惜一切要守护的“道”,神圣而不可侵犯。天子绕过科举把功名赐给某个人的做法,说白了就是触犯了天下读书人的利益,因为天子今天可以把功名赐给这个,明天就可以赐给那个,那大家还寒窗苦读有什么意义?
所以,作为读书人的一份子,众官员士绅自然都希望徐晋栽跟头,以此来打脸当今天子,好教他以后不敢胡乱以科举功名来封赏。
徐晋今天敢来鹿鸣宴,早就做好了被群攻的准备,所以淡定地答道:“自无不可,不知几位同年想如何切磋?”
周煦抢前一步朗声道:“素问徐解元诗词无双,去年在藤王阁上一首《临江仙》更是千古绝唱。周某不才,想向徐解元讨教诗词。”
“好,周兄真君子也!”
周煦竟然选择挑战徐晋最擅长的诗词,瞬时获得在场举子交口称赞。然而,费懋中、江运、黄大灿等人却露出讥讽之色,真是无知者无畏,竟然挑战徐子谦的诗词,简直不自量力。诸如李浙、袁城等南昌府举子均向周煦投去同情之色,这次周煦恐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周煦听着四周的称赞声,心中颇有点自得,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击倒对方,自然更加有成就感,也更能体现自己的才学。
徐晋不动声色地道:“周兄想怎么比?”
周煦朝四周拱了拱手,这才朗声道:“徐兄连中小三元,才学自然不弱,这次由于手伤不能下场参加乡试,实属憾事。那本人便以这次乡试的诗题和徐兄比一比,可以不限韵,不限体裁,诗词均可!”
周煦话音刚下,立即便有人大声附和道:“正该如此,徐子谦既是解元,那必有解元之才,正好诸位阅卷的考官均在此,高下可立判!”
“释随尊便!”徐晋淡然自若地道,心里却是暗松了口气。
如果是限韵限句的试帖诗,徐晋实在没把握能稳胜,但不限韵,不限体裁,那么后世可选择的优秀诗词就多了。
周煦拱手道:“徐解元果然爽快,那本人便先献丑了。本届乡试的诗题是:赋秋光。在下便不再另作,就用乡试答题时的诗作。”
周煦说完便摇头晃脑地吟道:《赋得秋光先到野人家》
秋光先不觉,寻到野篱东。
天气三霄净,人家一径通。
隔邻瓜蔓月,出郭豆花风。
雁信连村急,鲈思故里同。
粱园迟送燕,茅屋早鸣虫。
挹爽宜郊外,招凉任市中。
露摧葭岸白,霜逼蓼汀红。
盛世西成颂,吟诗记放翁。
周煦刚吟完,顿时赢得满堂喝彩,包括刘翰林在内的众考官都捋须点头,周煦这首《赋得秋光先到野人家》他们阅卷时都看过了,乃本次乡试试帖诗中的精品之作,周煦的乡试排名能达到第六,这首试帖诗的得分不少。
徐晋亦不得不暗暗佩服,周煦这首试帖诗确实是上佳之作,最难得是在限韵限句的情况,能把田园风光写得如此生动,意趣盎然,拱手道:“周兄好诗,佩服!”
周煦眼底藏着得意,嘴上却是故作谦虚地道:“徐解元谬赞,请!”
徐晋淡然一笑道:“既然周兄吟了诗,那在下便作词吧!”
瞬时,在场所有目光都齐刷刷了投了过来,徐晋的诗词盛名在外,但亲眼看过徐晋现场作诗词的毕竟只是少数。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徐晋来回踱了两步,朗声吟道:“人生易老天难老…………”
在场都是“知识分子”,徐晋这首句一吟出,顿时如奇峰突起,磅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从立意上便毫无悬令地力压周煦的田园小清新。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徐晋一吟完,全场鸦雀无声,本来好整以暇地捋着须的刘翰林蓦地坐直了腰,就连王守仁都脸露惊讶之色,徐晋这首词有帝王气势啊!
徐晋对在场众人的反应早有预料,太祖一缔造了新中国,一代开国伟人,其笔下的诗词雄浑磅礴,又岂是普通人能有的,秒杀一切无病呻吟的小清新啊!!
徐晋向四周拱了拱手,道:“去岁,逆贼宁王突兀起兵,徐晋适逢其会,护送重伤的孙巡抚前往铅山县,路上宁王手下贼兵围追堵截。五十亲兵血染长坡,最后仅剩十一人矣。前不久徐晋亲至长坡拜祭诸亲兵英灵,但见遍地野菊,霜染衰草。故有感而发!”
在场所有人都耸然动容,王守仁禁不住脱口道:“壮哉,真猛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