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显然是褚寻雅算准了时间的。
她们才进侧间不多一会儿,殿外便响起脚步声,细细辨认,应是只有一人进来。如褚寻雅所说,那孤身进来的人,即是当今皇太后。
躲在侧间的几人自然看不见,只能凝神静气,拉长了耳朵去听。过了片刻,渐近的脚步声停了,殿中一时静寂无声。
沈明枫比较没有耐心,很想去打开一条门缝瞧瞧是怎么个回事,奈何褚寻雅一个眼神把她的意欲浇灭。至于祈妃,心里很是疑惑,她知道女儿不会无端端带自己来这里,一定是有甚么秘密,并且是……关于太后的。所以她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只静心等待,细细听一听究竟是何。虽然偷听的确是不甚光彩的行为。
不错,太后有秘密。压在心底,许多许多年的秘密……
还是无声,用万籁俱寂来形容也不为过。又过了一阵,一声轻叹传来,紧接着,就是太后提声调的话语,
“你醒了?”
“咳——”
画面转到大殿寝室,一身便装的太后娘娘立于床前,床上躺着的王爷,先是动动眼皮,慢慢睁开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把视线移向声源处。
下一瞬,就是虚弱中透着狠戾的低喝:“是你!”
此时太后的神情并不如往常惯有的轻松祥和,她也搞不清,自己该以怎样一副心情,怎样一副表情,去面对躺着的,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人,那个人的儿子。
不单止怒目而视,还有恶语相向。
“呵!时辰已经不早了吧?这么晚了太后一个人来这里,是想做甚么?本王没死,不知太后现在是个甚么心情呢?莫不是太后还准备了另一杯毒酒,抑或是旁的甚么,好叫本王早些毙命,就再没有人能威胁得了你,也再没有人,知晓你的秘密?”
这样一番话,这般极具讽刺尖锐的语气,竟也换不来太后的不悦与喝斥,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声。
“老六,不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哀家可以告诉你,我只是知你今夜醒来,特地来看看你,不会要你的命。”
“呵!看我?可笑!难道你不觉得,你该看的不是我,而是她么?不!不不!你应该去陪她!陪着她!你该去死!!”
“你——你是几时知晓此事的?难不成你执意要取哀家性命,全因这个?你认为——”
“对!就是要你死!你死了,她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你不是很清楚的吗?你明明很清楚的,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而你呢!为何如此狠心?!”
嘶——
侧间里的几个人,无一不深深吸了一口气,褚寻雅算淡定,沈明枫简直就是瞪大了眼珠子,差点没忍住就要出声,所幸被反应敏捷的褚寻雅一把掩住口鼻。祈妃娘娘亦是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她听到了甚么?
恭亲王就是谋害太后的幕后黑手,她知道一些,那太后与其存在过节就是必然的了。可如今听闻那二人到目前为止的一番对话,祈妃娘娘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蒙圈了。
他们口中提及的那个人,究竟是何人呢?
三人中,只有褚寻雅的讶异不十分明显,她的表现无疑透露了她的思量——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感觉。
不待她们有何交流,外头又开始了对话。不是来自太后对先前那些话的回应,而是男人的声音,质问,
“问你话呢!说啊,你为何待她如此狠心?你既对她没有任何感情,当年又何苦去撩她?你那样做,想过别人的感受吗?母妃,她……自十五岁起,直到死……四十五年,四十五年呐!一辈子!一辈子心里都是你!而你……简直不是个人,你的心是铁做的吗?你是个人吗?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她!你说啊!你哪怕对她有过一次回应,她这一生的心愿也算了了,就不会成日以泪洗面,就不会带着绝望,郁郁而终!”
几乎是吼出来的,喊完之后,男人沧桑的脸上淌了两行清泪,胡子哆嗦,一度哽咽。站在他床前的太后,亦是溢出满眼的泪水,默不作声。
殿中恢复了沉默,侧间也是近乎凝滞,震惊带来的,气氛上的短暂凝滞。祈妃也已瞪大了双眼,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今夜竟会听到这样一个……秘密。
褚寻雅心中惆怅,放开捂住沈明枫的手,柔柔望进对方的眸子里,含义深刻的眼神,是那样的难以领会,又是那样的易于解读。
终于可以用夸张一些的表情来表达自己震撼心情的沈明枫,早就忘记了要去对那震惊给出相应的反应,她似乎,被自家公主传递的信息与情感,深深吸进去了……
这样,三公主与三驸马在听到惊天秘闻之后,很不合时宜的,双双陷入了某些升腾而起的情感包围中,不能自拔。
就在侧间里一人默默整理狂乱心绪,两人脉脉含情对视之时,寝殿中对话的二人进入下一段。
太后拿手帕为自己拭泪,红着眼眶,语带歉然,缓缓道,
“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她,她的心意,我也一直知晓,我拒绝她,也不是因为无动于衷,一切只因为我们的身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不可能在一起,当初又你为何要去招惹她?!她本可以有一个安稳的人生,找一个心意相通的男人,过幸福安然的日子……都是因为你!你倒好,招惹了一个花季怀春的少女,转身开怀乐意进宫当了太子妃。那她呢?她对你如此真心,得知你的身份后,不管不顾,毅然参加秀女选拔,追随着你进了宫,吃尽苦头,一步一步爬上来,伺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就为了来到你的身边,只愿能陪在你左右,问明你的心意……而你!竟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拒绝她!”
男人显然激动极了,话音未落就是一记重咳,咳完之后,气息还未喘匀,又开始滔滔不绝,
“她是那样执著,仍是跟着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感动你,可你呢?你非但毫无感化,竟还利用她,利用她的智慧与手段,替你挡去后宫中的是是非非,助你坐稳太子妃之位,生下儿子,又当上皇后,当上太后……”
“别说了!”太后终于忍不住,才抹去的泪水再一次冒出来:“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利用她!我也无意去招惹她,我——”
“你就是!父皇驾崩后,你如愿当上了太后,终于有理由摆脱我母妃,让你儿子给我封了个劳什子亲王,好把我母妃打发得远远的,省得碍着你的眼,生怕有一日揭穿,影响你声誉,你好有心机!我说的对是不对?”
男人说得急切,气息一个不稳,又是重重的一串咳,一手扶着床沿一手捂住胸口,坐都有些坐不稳,
“你怎么样?”太后面露担忧,急得上去欲要帮忙,被狠狠挥开。
“不要你碰我!滚开!哼!我这样……你不是应该开心么?”
又见嘲讽,太后都不知该说些甚么了,雍容气度好似一下子折了大半,对面前的那人的儿子,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对你母妃,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堪,有许多事情,是你偏激了。”
“我偏激?那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五年前,你六十大寿那年,母妃她就已病入膏肓,可怜的她还是放不下你,放不下那个心愿,执意要我带她回京!从封地到京城,一千多里地,日夜兼程,只愿来见你最后一面,再当面问问你,心中可曾有过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从你寝宫回到王府的时候,那副绝望的神情。再之后,因不愿冲撞了你大寿的喜气,她命令我不将她的病情外传,悄悄的,又赶回了封地,一路上,她是咬着牙挺过去的!回去之后不到几日,便去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告诉你,她是含着泪离去的!!我再告诉你,离开京城在我封地那些年,她一次都没有笑过!一次都没有!!”
“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我就一直假装不知道,我早就觉出你们之间的微妙,可是不说。我那时还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的!虽然无法理解,但那是我娘亲,我能说甚么?可是,她故去之后几年,去年,她的贴身大宫女万嬷嬷临终前才与我说了此事,原来,你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几十年来,都是母妃她,痴心错付!你!你怎么忍心!你怎么那样狠心!你该死!你该下去陪着她!去向她道歉!!”
此时,年过不惑的恭亲王,如同身负血海深仇,浓烈的恨意迸发,虚弱颤抖的身体却支撑不住他发泄恨意,任凭他再如何欲动,再如何面露凶相,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一气愤无力,涕泪横生的铮铮铁汉罢了。
而他床前的太后娘娘,早在他提及五年前那最后一面时,已然泪水决堤,断断续续,终于以浓重的悔恨之意,将长埋心底的情意,说给了再也听不见的那个人,说给那个恨她至极的,那人的儿子听。
“我……是我错了……我不该……我是爱她的……可是我们的身份,注定不能在一起,不只因为我们同为女子,还因为,我是皇后,而她是妃子,我们都只是……皇家的女人而已。如若事发,后果不堪设想……我本想着,不能如愿,就不要留有念想。可是她……竟从不死心!是我对不起她……”
“……”
听到这里,那二人的表情状态根本就不必去看,侧间的几人已经能真切的感受到,那股满腔的恨意,那股发自内心的悔不当初。
此时此刻,深受触动的沈明枫已经与同样感受的褚寻雅抱成一团,不住为对方抹眼泪。而呆呆站立,表情痴痴的祈妃娘娘的心境,已不能单纯地用震惊来形容。今夜的所听所感,让她足足震了好几回,脑海中来来回回只盘旋着一个想法:
天哪!今夜之后,再也不知该如何坦然面对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