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唤梅来找白檀也是没有办法。
司马玹不知是怎么回事,自那日上巳节之后忽然就迷上了修仙问道,还特地请抱朴观知观玄阳子出关来为他炼制丹药,这般模样已经持续了有段时日了。
原本她以为这是司马玹一时兴起,也没在意,哪知连日来一直如此,从未间断,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才知道不对。
白唤梅请父亲出面劝导无果,又请叔父出面。白仰堂去说了半天,司马玹倒是听进去了,可转头依然叮嘱玄阳子继续为他炼丹。
其他世家大臣听闻此事也坐不住了,接二连三的往宫里跑,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想劝他回头。
求仙问道虽然是风潮,皇帝想赶一赶也不是不可以,但司马玹是饱受世家拥戴扶持的帝王,有他在大局稳定,比什么都强,怎么能胡乱磕丹药呢?万一一不小心蹬了腿,他们上哪儿去找个新皇帝?
奈何依然收效甚微。
白唤梅自己也劝了许久,仍然不见有用的样子。白家将希望压在她身上,怎么可能容许皇帝修道,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宫门不就白入了?因此对她也是多加施压,百般苛责。
白唤梅病急乱投医,想起白檀好歹跟司马玹是多年知交,她又是文才,说话必然能叫人信服,不得已之下只好偷偷出宫来请人。
只是没想到会撞上凌都王,撞上了也就罢了,他还跟来了。
司马瑨将祁峰和顾呈留在东山脚下,独自打马跟着二人的车马入了宫。
白唤梅要去更衣,在炼丹房外嘱咐了内侍几句便匆匆回宫整装去了。
内侍进去通传,过了许久才得了准见的诏命。
白檀匆忙而来,也没准备,只能强打起精神随内侍进门,旁边的司马瑨却已一脚抢先跨了进去。
她在后面顿了顿:你这么心急,干脆你去劝算了!
炼丹房里门窗紧闭,光线昏暗,一股子怪味儿。白檀捂着鼻子在一排炼丹炉后面找到司马玹,他发髻高束,身披道袍,盘腿阖眼坐在那里。
在他身后还坐着两个道人,一个发须皆白,是玄阳子无疑,另一个是陈凝。
白檀头一回见司马玹这幅模样,愣了片刻才回神见礼。
司马玹睁眼,请玄阳子和陈凝先退避出去,笑了笑道:“你今日求见,莫非也是来劝朕的?”
白檀垂头:“陛下胸怀大志,因何困于这方寸丹房呢?”明明当年他做豫章王时,还狠狠批判过这修道不务正事之人,如今自己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怎能不叫她唏嘘。
司马玹笑容依旧温和,就是消瘦了许多,大约是近来在辟谷的缘故,他抬手请白檀就坐,轻轻叹了口气:“开春以来各地灾祸频发,前些时候晋兴郡中还出了崩山的祸事,泥石毁了良田无数,百姓也多有死伤。太史令数次占星,皆言此乃国上德行有失之故。历阳王与朕说,帝王修道乃是为民生祈福的福德之事,朕深觉在理,不管如何,总也能求个心安吧。”
又是那个历阳王!白檀因为采蓉的事就对他没什么好感,没想到他又来兴风作浪了。
司马玹向来冷静理智,若非被他捏住了失德的由头,岂会轻易竟被说动,还真是会灌*汤。
她忍着不痛快,还得斟酌考虑司马玹的心情:“修道是小事,服食丹药却是大事,陛下切记保重龙体,也免得朝中与后宫担忧。”
司马玹刚要接话,忽然看到旁边的司马瑨,他进门到现在也没见礼,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抱臂站在炼丹炉旁,那一身黛色胡服几乎要与那丹炉融为一体,不仔细瞧还真注意不到。
“怎么,你也是来劝朕的?”
司马瑨朝他看了一眼,抬抬手:“陛下接着说,臣弟只是来看着恩师的。”
“……”白檀倏然转头,混账,这是什么话,你要坑死为师吗!
司马玹明显一愣,视线在他和白檀身上来回扫了几圈,忽对白檀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你放心,朕有数,你先出去吧,朕有些话要与你这个学生好好说说。”
白檀觉得他把“学生”一词咬得特别重,心里不禁有点慌,他是聪明人,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这么想着,退出殿门之前便对司马瑨使了个眼色。
司马瑨似笑非笑,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看到。
司马玹目送白檀出了门,这才对司马瑨道:“朕希望你在白檀面前聆听教诲,只盼你早日修正心性,你可要将她当做师尊,好生敬重才是。”
司马瑨笑了一声:“臣弟向来不守规矩,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只怕是尊重不了她。”
司马玹眉头深深皱起,又缓缓舒展开:“朕以为你至少师生伦常是不会违背的。”
司马瑨不愿多谈,站直身子道:“陛下继续听历阳王的话修道吧,臣弟告退了。”话音未落,人已走到了门边。
司马玹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又深深吐出口气,竟无可奈何。
白檀方才那番话说了一半,本还打算进去再继续劝说,抬头却见司马瑨已经出了殿来,示意她跟自己走。
“陛下不用劝了?”
“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劝的。”司马瑨说话时忽然揽着她往身边带了带,旁边一排内侍急急忙忙小跑着从身边擦过去,看到他在又慌忙停住下跪见礼。
白檀一头撞在他胸膛上,站稳时看到跪了满地的内侍,心如擂鼓。
司马瑨是个不按常理走的人,随心所欲惯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现在已经毫不避讳,照这样下去,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他对自己那点心思了。
要老命了,以前担心教不好他名声要坏,现在是教得好教不好都得坏了。
白檀看了看日薄西山的天,第一次觉得人生是如此艰难……
就这么出了宫,自然也没有车马相送了。司马瑨也不废话,直接将她抱上马就走。
白檀现在就算想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都没力气了,既不能下地自己跑回东山,又无颜面对广大建康民众,只能垂着头一路装死。
司马瑨故意一手搭在她发间:“要不本王替恩师将这头发打散了,便于你更好遮掩?”
白檀怕他真这么做,连忙抬手去捂头发,不想却摸到他手背,司马瑨趁机反手将她的手包住,扣去她腰间,藏在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襟里,她越挣扎他反而扣得越紧。
她的头就快垂到马鬃上了,恼恨无比,天怎么还不黑啊!
好在这一路是快马出城,虽然浑身颠地酸疼,也好过慢吞吞接受全城百姓的目光。
祁峰和顾呈在山脚下百无聊赖,远远看到司马瑨环着白檀到了跟前,不禁齐齐呆滞了一瞬。
祁峰抵抵顾呈胳膊:“哎哎,你看到没?白菩萨居然脸红了。”
顾呈道:“被马颠的吧。”
祁峰点头:“也对,她那种人怎么可能会脸红,切。”
白檀何止脸红,还腰酸背痛脚麻和心累啊。
还好司马瑨放下她就转道回军营去了,她一个人在山道上坐了一会儿,可算是平静下来了。
回到东山后白檀挺内疚的,白唤梅难得求她帮个忙,她却没办好就这么走了,总觉得没尽到力。何况她钦佩司马玹为人,私心里也不希望他走上这条路。
不过今日这事白唤梅要是提前开口,她未必就会答应去走这一趟。毕竟劝驾是后妃和朝臣应该做的事,她实在没有理由去搀和。
总之这事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历阳王那个幺蛾子。
自入宫之后,司马瑨连着几日都是早出晚归,白檀没与他打上照面,想打听一下陛下那事的进展也没有途径。
足足过了四五日,天擦黑时白檀正准备用饭,祁峰和顾呈忽然走进来打断了她,说是他们殿下请她更衣出门。
“出门去哪里?”白檀舍不得丢筷子,眼睛也全黏在菜上。
祁峰得了司马瑨的命令,正急着呢,一个劲催促:“哎呀快点儿吧,当然是入城去了。”
白檀以为又是陛下的事,搁下了筷子回房去换了身衣裳,匆匆跟着他们下了山。
马车一路疾驰,白檀在腹中组织着劝说之词,也没注意探头朝外看,等到停下,一探身出来就愣住了。
司马瑨身着亲王礼服立在车旁,玉簪金冠,镶玉绶带,疏疏落落的一身贵气。身后却不是宫门,而是太傅府的大门。
白檀豁然想起今日是白仰堂寿辰,转身就想回车中去,却被司马瑨一把拖住胳膊直接扛了下来。
“你……”白檀赶紧站稳,左右看看,发现没有外人在才放心,但还是忍不住低低抱怨一句:“为师总有一日要被你活活气死!”
司马瑨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抬手抚了一下她衣摆上的褶皱道:“本王向来行事如此,恩师不是一直都好好地么?”
白檀尚未反驳,府内走出两名青衣小仆来引路,她只好闭了嘴。
又过了一年,这座宅院已经十一年没来过了。
她当初走得决绝凛然,多有气势啊,如今就这么回来了,算怎么个事?
本来还指望着以后教导好了这煞神,自己成了新一任的太傅,回来就站在这门口膈应她父亲的啊!结果居然成了登门拜寿。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坑老师的学生。
司马瑨早已进了门,转头一直盯着白檀。
何止是他,门口白府的小厮家丁都快列成排了,全都偷偷看着她。
女郎忽然回来了,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白檀抿了抿唇,在大门口站了许久,终于抬起脚跨过了那道门槛。
客人已经来了不少,许多不拘礼数的都围在前厅门口,清谈是世家之人最爱的活动,其实就是彼此挤在一起侃大山,越侃越带劲,都不带喝口茶润润喉的。
门口那群人正在滔滔不绝地清谈,司马瑨却在人群里搜索着目标。
很快他就看到了历阳王司马烨,此行若非因为这老小子,他也根本不会来。
大概是因为司马烨怂恿陛下修道的缘故,世家大臣都对他有些不快,此时也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此时看到司马瑨来,司马烨便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快步迎上来道:“你可算来了,叔叔我一个人可闷坏了。”
司马瑨视线朝他旁边那人高马大的人影一扫:“叔叔怎会闷呢,这不有段鉴陪着么?”
司马烨哈哈笑道:“我们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
段鉴在都中毫无人脉,不可能会被白仰堂邀请,必然是借光才来的。
司马瑨自入宫后就已经有数,那个支持段鉴调来都城的人必然就是司马烨。
他倒是挺期待,这老小子蛰伏多年,以往还只是往他身边塞塞人,如今看来是按捺不住了。
正好,东海王之后,他也的确很久没活动筋骨了。
段鉴是鲜卑人,肤白高大,跟随司马瑨多年,从他进这院子时便早已看了过来,多次与他视线相触,此时才垂首见了个军礼:“属下见过殿下。”
“你今后应当算不上本王的属下了。”司马瑨幽幽一笑,段鉴却瞳孔陡然一缩。
跟随他多年,岂会不知他残暴本性。
白檀对历阳王只有一面之缘,之前采蓉的事加上如今司马玹的事,早已对他反感至极,看到司马瑨在他交谈,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不方便去那些重臣高官中间,干脆转身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早有仆从见到有客往后院来,正要过来劝阻,一看清她的脸便退了开去:“女郎,您回来了。”
白檀“嗯”了一声,径自走去了自己当年住的院落。
院中居然什么都没变化,她推开房门,一室昏暗,但感觉也是细细打扫过的样子,一丝潮湿霉气也闻不见,手指在桌案上划了划,也不见灰尘。
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旁边一阵轻响,她吓了一跳,就见屏风后走出个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出那是白仰堂。
他点上灯,看向白檀的脸色有些古怪:“我还道你又不会回来了。”
“这父亲得感谢凌都王,若非他我也不会在这里。”
白仰堂的脸色因她这句话沉了几分。
白檀不想与他再弄到争辩的地步,便问了句:“父亲在这里做什么?”
白仰堂抬了一下手里的卷轴:“来取你母亲的画像,我当年与她说好要同过五十寿辰,六十寿辰……怎么也不能违约。”
他知道这话说来只会叫白檀不屑,也不愿多解释,说完便携着画卷出了门。
白檀冷脸不语。她一直反感他提及她母亲,当初母亲卧病时他还醉心权势不管不顾。生前都没有珍惜,如今又装什么深情。
以前还听她母亲说过她父亲当年白衣轻裘,风采过人,如何如何与众不同。也正因为他出众,她母亲一个出身大门阀的世家女才跳出了原本家族属意的王谢大族,选择了这个小门阀出身的白氏儿郎。
可她觉得一点也不值得。
这个人心里的权势重要胜过妻女,根本就是选错了人。
“恩师原来在这里。”司马瑨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白檀背过身去:“后院你也进的来?”
“那也得这里的仆从敢拦本王才行。”
他走进来,轻轻拨过她的肩头,有些不可思议:“原来你也有伤怀的时候。”
白檀咬唇别过脸。
真是丢人,怎么偏偏被他撞见了!
司马瑨捧着她的脸,在她眼下细细摩挲了一下,那里有盈在眼睫上的一点湿意,他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白檀下意识就要挣脱,他却收紧了手臂,在她耳边“嘘”了一声:“放心,没人会知道。”
没人会知道。这话可真是叫人安心。白檀真的不动了,过了片刻没好气道:“亏得为师没有痛哭流涕,否则将殿下的礼服染湿了怎么办?”
“无妨,本王脱了礼服再让你靠着哭便是了。”
“……”白檀忽然一点伤感也没了。
前院里已经人声鼎沸。
司马瑨先行一步去了前厅,白檀落后过去,故意掩人耳目,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
看看上方,白仰堂正举盏与众人客套,看起来兴致高昂。
她懒得多看,转头四顾,忽然发现竟然到现在都没有见到白栋。
不可思议,要在往常他早就冒出来了。
白栋没有冒出来,倒冒出来个意想不到的人。
历阳王司马烨居然从前面的位置挪到她这方小案旁来坐了。
“女郎,本王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他相貌亲和,说话又轻柔,若非出了陛下这事,谁也不会把他当个幺蛾子看待。他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道:“女郎可知我那侄子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白檀怔了怔才回味过来他说的是司马瑨。
难道要说喜欢我这样的?好像有点不要脸啊。她干咳一声道:“在下不知,历阳王殿下因何有一此一问?”
司马烨笑道:“自然是关心我那侄子了,顺带也好安插两个人在他身边。”
“……”白檀对他的直白无言以对,就这样居然都没被他侄子捶死,也真是命大。
不过这大概也是因为底气足吧,毕竟有恃才能无恐。
她看看司马瑨,他也正好看着自己这边。大概司马烨也发现了,讪讪一笑,端着酒盏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场的白氏族人有人认出了白檀,白仰堂虽然没说什么,也总往这边瞟。白檀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何况就她一个女子,也颇多不自在,便趁众人不注意时起身悄悄离了席。
回廊折角处灯火晦暗,看着安宁。白檀走去那边站了片刻,回忆里都是往事,忽然听到头顶哗哗一阵枝叶的响动,抬头一看,眼角便是一抽。
白栋趴在一棵大树上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
“阿姊?我没做梦吧?你居然会回家来?”
白檀道:“我没做梦吧?你爬树做什么?”
白栋吸了吸鼻子:“还能为什么?阻止父亲送我入营呗。”
白檀哭笑不得,他打小就是这幅德行,一遇到事情不是攀墙爬树就是满地打滚,白仰堂是最重视举止风雅之人,每次见了都会大怒。
“你赶紧下来,前厅满堂宾客,万一待会儿出来少不得要撞见,你不嫌丢人么?”
白栋抱紧树干:“就是知道丢人才爬啊,父亲一定会碍于面子松口。”
白檀板起脸:“别废话,你给我赶紧下来。”
白栋还是摇头。
白檀道:“难道要我上来捉你下来吗?”
白栋最是心疼白檀的了,如何会舍得让她爬树?听了这话还真有些犹豫,最终还是犟着脾气摇了摇头:“不下来,父亲不答应我绝不下来。”还是小命重要啊。
白檀掳了掳袖子:“行,真要我上来捉你是吧?”
她眼睛已经瞄到司马瑨出来了,只要她一有动作,他必然会来阻止,既可以吓到白栋,又能免于爬树,实在太机智!
白栋连脚都勾住树干了:“阿姊你别上来,危险着呢,让我一个人吓吓父亲不行么?”
白檀话放出去了,架势也摆好了,就等着司马瑨来拉她了,可偏偏没有。
他已经到了跟前,却抱臂站在一旁欣赏。
白檀不能认怂,抱住树干转头朝他猛挤眼睛:你倒是过来拉为师一把啊!
司马瑨终于走了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没事,放心的爬,本王等着接住你就是了。”
“……”
嘭的一声,白栋自己摔下来了,揉着屁股就扑过来隔开二人。
“离我阿姊远一点!”
白檀无语,早知道这样可以让他下树,刚才也不用那么卖力演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