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屿接到董宁宇电话时,已经洗完澡,正打算入睡。
手机屏幕上,时间显示为十一点二十三分。
董宁宇焦急道:“姜姐!姜爸爸!姜奶奶!我求求你了,劳烦你下来接一接好不好?”
姜屿慢条斯理地说:“时间太晚了,真的不方便。要不你还是打给其他朋友,看看有没有能赶过来的。或者,你先送布彦山回去,送他回他爸妈那里,他家里总有人的。”
董宁宇叹了一口气,说:“我又不知道他爸爸妈妈的联系方式,总不能跑去小区门口干等吧?姜祖奶奶,我求你了,我都到这儿了,求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
姜屿:“你请保安帮忙送他回家吧,这边的保安人都很好的。”
董宁宇气道:“我跟他说了的!但是这边保安亭就一个人,说不能走的,不然会被扣工资,还要记过啊!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会打给你的,不然我哪能这么不识相,你说是吧?姑奶奶啊,回头我一定请你吃饭,曼殊怀石!”
电话那头传来男子的呕吐声,不知道是梁岩还是布彦山。司机师傅喊道:“三百啊!吐成这样加三百!不然都给我下去!三百!”
董宁宇连忙应道:“好好好,师傅,三百就三百,麻烦您再等一下啊。”说完,他对着电话说道:“姜屿,你快下来吧,我这真的没办法了啊!”
姜屿默默地长叹一声,妥协道:“好吧,你等我五分钟,我换个衣服就下来。”
董宁宇连声道谢。
姜屿“嗯”了一下,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
姜屿走出小区北门,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香樟树下的出租车。
董宁宇见到人影,立马开了车门,朝姜屿招手:“姜屿!这里!”
夜色深沉,细碎的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姜屿走过去,扫了两眼车内。
董宁宇将梁岩推出来,咧嘴笑道:“麻烦你了啊,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是快被这俩祖宗搞死了。”
姜屿赶紧上前扶住梁岩。
他醉眼朦胧,身上满是酒气,人都站不稳。
梁岩本身就长了一副好皮囊,面如刀刻,眉目似画。如今醉得糊涂,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垂眼看着她的时候,眼尾微弯,状似桃花,眼中仿佛溢满浓重缱绻的情愫。
他的高定西服也皱了,有一股别样的诱人感。
二人视线交汇,一时间,姜屿心中蓦地腾出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匆忙避开眼,转开视线,正想对董宁宇说:你送他上去吧,我在这儿帮你看着布彦山;哪想,董宁宇迅速地说了句“谢了啊”,砰地关上车门,一骑绝尘。
徒留扶着醉酒梁岩的姜屿,独自在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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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屿将梁岩的左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搀住他的胳肢窝,费劲地把他扶上电梯、扶到了九楼901室门口。
她喘着粗重的呼吸,冷冷道:“把你的钥匙掏出来,掏不出来的话,你就躺门口好了。”
梁岩半睁着眼,目如一泓秋水。
姜屿昂着小脑袋,瞪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根本半睡半醒,基本丧失意识了。她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去掏他的裤袋,好在成功掏到了一串钥匙。
五把钥匙,姜屿认得其中那把开门的钥匙,随即插入锁孔,将门打开。
她扶他进去,送到沙发上。
姜屿终于松了一口气,累得瘫倒在侧边的沙发座上。
趁着这会儿,她终于能好好地端详一番,这个曾经她很喜欢很喜欢的男人。
他闭着眼,清高的眉棱骨间满满的英气,鼻梁高挺,嘴唇红润。依旧是一副俊朗的容貌,意气十足。肩宽腰窄,身形颀长挺拔。
经过岁月的沉淀,他身上原有的那股矜重变得愈加沉稳。
这些年,姜屿见过不少好样貌的男人,与他相像的也不是没有。
加州理工不缺少俊朗面孔,硅谷遍地青年才俊。
但是总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之后,你的眼里就再难看见别的人。
为了忘掉他,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开始新恋情。
甚至,很多时候,她怀疑新的痕迹早已将旧的痕迹抹去。
就像硬盘,永久删除某些内容的最佳方式就是覆盖。
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呢。
可是,说起来,又能怎样呢。
都是成年人,大抵只能人前一笑而过,人后,避之惟恐不及。
姜屿坐了十来分钟,然后给董宁宇打了个电话。
董宁宇:“喂,姜屿,有事吗?我正要扶彦山下车啊。”
姜屿缓缓道:“吃饭就不必了,你答应我一件事,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明白的,这对我们都好。”
董宁宇一口应下,再一次对她表示了感谢。
结束通话后,姜屿起身,又望了一眼长沙发上静卧的梁岩,转身走向防盗门。
她还未碰上门把,顿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屿转过身,几乎是弹指之间,高大的身影倾压下来。
他双手撑住门板,将人禁锢在胸前狭小的空间中。
梁岩眉梢微挑,五官深邃,唇角拉成一条直线。
要不是他身上酒气过于浓重、连带呼吸都喷洒着酒气,姜屿简直要认为他并没有醉,而是故意骗她过来的了。
姜屿侧过头,避开与他对视,双手往他胸膛上推,道:“梁岩,别闹了,快让开。”
梁岩醉得糊涂,根本听不清她在讲什么。
姜屿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她已经想好了怎么挣脱,但是行动前,鬼使神差地,突然很想问一句话。
姜屿转回头,盯着他深邃沉静的瞳孔,轻声问道:“梁岩,你是不是忘不掉我?”
梁岩板起脸,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一十九条……”
姜屿暗自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这傻子现在根本反应不过来她说了什么话的;没想到,自己心里,倒底还是有那么两分记挂。
梁岩还在继续说:“以盗窃、利诱、胁迫或者其他不正当手段获取权利人的商业秘密的……”
姜屿失笑,说:“别背你的法律条文了,傻子。”
梁岩神色一丝不苟,态度庄重严肃:“给商业秘密的权利人造成重大损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造成特别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
姜屿受不了他,嘟囔道:“不就问了你句是不是忘不掉我吗?哪有什么商业机密的……”
梁岩倏然停住,不说了。
然而,须臾过后,他面沉如水,字句铿锵,肃穆道:“我注册了一个工作室,这辈子我只爱你,就是所有的商业机密。”
姜屿的脑子轰一下,刹那间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她堪堪回过神,笑道:“那么梁律,请问您要判处我多少年的有期徒刑呢?”其实这句话问的不合适,梁岩又不是法官。但是,此情此景下,一切本身就是场荒诞的闹剧,合不合理都无所谓。
梁岩郑重地开口:“无期徒刑,终身监/禁。”
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带着酒味,酥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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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X年末。
南方的冬天,寒气蚀骨。
校园里空气清透,清冷与孤寂铺陈。
姜屿和叶敏钰走在寝室楼通往教学区的林荫大道上,从葳蕤香樟树下一边呵着气一边往前走。
风过树叶,浅浅的沙沙声。
姜屿穿得鼓鼓的——羊绒毛衣外面是羽绒衣,里面还有一件加绒保暖内衣;脖子上绕了两圈红色粗毛线围巾。
饶是这样,她还是冻得小脸通红。
叶敏钰笑她:“鱼干,让你懒,平时死活不肯运动。你看看你这抵抗力,差得要死。”
姜屿不满地瞅了她一眼,净白的小脸上眼睫毛浓密卷翘。
姜屿:“靠,你别乌鸦嘴呀,我可还没感冒。”
叶敏钰咯咯笑了几声,将右手从自己口袋里伸出来,伸进姜屿的口袋中去,握住她冰凉凉的小手。
叶敏钰:“你这手怎么跟冰棍似的?”
姜屿吸了吸鼻子,道:“没办法,寒性体质。夏天不热,冬天冻死。”
须臾,灰蒙蒙的天空骤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一朵两朵,如翩跹的蝶。
姜屿扎着低双马尾,仰面望向天空的时候,侧面看上去像极了少女漫里的女主角剪影。
叶敏钰撒腿就跑,嚷嚷着喊:“下雪啦,快跑快跑!”
姜屿被她带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姜屿与叶敏钰抵达行政楼三楼的会议室时,其他七个已保送的同学已经在了。
大家都是竞赛生,之前高一高二以及高三前几个月都在一个班,所以彼此十分熟悉。
二中有两个校区,新校区在郊区,老校区在市区。
师资力量老校区无疑高于新校区,但新校区的教学设备更加先进。
因此,从姜屿这届的前一届开始,竞赛生都是分去新校区。
其他竞赛生暂且不论,单说对于像姜屿之类搞信息学竞赛的学生来说,机房条件还是很重要的。虽然二中每年的信息学竞赛生都只有寥寥几个,但新校区给竞赛生配了专门的机房,不用做其他用途,而老校区机房少,平日里都是要上课的。
新校区的中考录取分数线据说也是比老校区要低上不少的,而竞赛生到了高二或者高三,会回到老校区,分入不同的班级中。
几个男生上前来不带恶意地嘲笑了一番裹成粽子的姜屿,姜屿气得踹他们。
一时间,闹得满屋跑。
不一会儿,有个年轻的女教师进来,笑道:“顾主任上午不在,中午再给你们开个交流会。现在,你们先去找各自班级的班主任吧。”
分班名额昨天就已经通知九个学生了,姜屿和叶敏钰依旧在同一个班,其他七个人都是男生,每个人皆分去了不同的班级。
众人一齐到了高三的教学楼后,分头行动。
姜屿和叶敏钰在二班,班主任朱雪娇是英语老师,也是高三年级四个理科实验班中唯一一个教文科的班主任。
据说,朱老师是位能力特别强的女性。
姜屿本以为朱雪娇会是比较中性化的穿着打扮,见了之后才发现,竟然是个烫着波浪卷的、和蔼可亲的中等身材女老师。
约莫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知性大方。
朱雪娇领着两个女生出了英语办公室,往五楼走。
朱雪娇亲昵地笑道:“姜屿、雪娇,以后啊,我们班同学平时课业上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就麻烦你们了。”
叶敏钰笑着回道:“朱老师客气了。”
说罢,她连忙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姜屿的衣角。
姜屿忙紧跟着说:“是啊是啊。”
走到走廊上,姜屿望了眼外边,才发现雪已经大了。
纷纷扬扬,一团一团,一簇一簇,密集轻盈。
朱雪娇指了指飘雪,笑眯眯地说道:“今年这第一场雪下得倒是晚,而且大。是不是受了什么冷潮还是寒潮影响?哈哈,朱老师这方面的知识肯定是比不上你们的。”
姜屿据实答道:“老师,我是信息学的,敏钰是物理的,这个我们不知道的。”
说着,她就掏出手机来,“我查一下啊,稍等。”
叶敏钰对着朱雪娇尴尬地笑了笑,一边赶紧将姜屿的手机塞回她口袋里。
朱雪娇笑得无懈可击,随口夸赞道:“就是和普通学生不一样啊,有钻研精神。”
正是早读时间,朗朗书声,清脆整齐。
姜屿听出来,路过的这个四班,正在读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朱雪娇带着姜屿和叶敏钰继续往前走,走过三班教室外,终于来到了二班。
朱雪娇从前面进教室,姜屿和叶敏钰先等在门口。
在全班学生“人随沙岸向江村……”的读书声中,朱雪娇站到讲台上,笑道:“同学们先停一停,停一停。”
声音停了下来。
学生们早就知道有两个保送生要分到他们班来,都齐刷刷地望向门口的方向,满脸的好奇与歆羡。
朱雪娇一边笑着一边抑扬顿挫地说道:“今天呢,有两位已经保送的同学正式加入我们班级。保送T大的姜屿和保送A大的叶敏钰,让我们热烈欢迎两位新同学!”
教室内掌声雷动。
叶敏钰和姜屿一前一后走进教室,朱雪娇朝二人招手,示意她们走到讲台边。
待两个女生走了过来,朱雪娇柔声笑道:“来,敏钰、姜屿,给我们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叶敏钰露出得体的笑容,面朝整个班级的学生,扬声道:“同学们好,我叫叶敏钰。树叶的叶,敏捷的敏,钰是金字旁一个玉石的玉。”
朱雪娇撷起一根半长的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中央写下“叶敏钰”三个字。
叶敏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谢谢朱老师帮我写了名字。”
她转回头,继续道:“我是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省一,保送的A大。除此之外,我还获得过化学省二。同学们以后如果有物理或者化学上的问题,欢迎来找我讨论,我非常乐意与大家一起交流进步。谢谢大家。”
叶敏钰说完后,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朱雪娇满意地看了看叶敏钰,笑容欣慰且称心。
朱雪娇笑道:“敏钰既然乐于相助,同学们可要好好把握机会。除了知识点和题目上的疑问以外,同学们有什么学习方法、技巧想要和敏钰以及姜屿讨教的,也都要把握住啊。姜屿,到你啦,来自我介绍吧。”
姜屿弯着唇角,模样粉雕玉琢、可爱娇俏。
朱雪娇看了,不免心生欢喜,唇角跟着弯了起来。
姜屿:“同学们好,我叫姜屿,第一个姜是‘姜还是老的辣’的那个姜,第二屿是山字旁加一个连词‘与’。我是NOI银牌,也就是二等奖。接下来几个月期待和大家一起共同度过,谢谢。”
朱雪娇在黑板上“叶敏钰”三个字旁边写上“姜屿”,然后笑着问道:“姜屿?还有呢?你还有什么其他话想说的吗?”
姜屿闻声转过头,看着朱雪娇,露出迷茫的神色。
信息学不需要高考,其他竞赛她没有涉及过,所以……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同学们的。
朱雪娇循循善诱道:“比如可以和你一起交流讨论?嗯?”
姜屿露出恍然的神色,笑着转回头,重新看着底下的同学们。
朱雪娇欣慰地笑。
姜屿:“对了,我游戏打得还可以,欢迎同学们找我一起开黑!”
朱雪娇的笑容僵在了唇边。
叶敏钰拽住姜屿的手臂,微笑打圆场:“姜屿的意思是,如果同学们对计算机方面的内容感兴趣,有意愿报考计算机类专业,可以找姜屿一起探讨。”
朱雪娇清了清嗓子,重新笑了笑,说:“这就先不用了,高考结束后填志愿的时候再麻烦姜屿吧。大家现在还是以课业为主,高考就在眼前了。”
姜屿站在讲台边,往不远处的窗户外望去,能够看到漫天飞雪。
雪花纷纷扬扬,或飘舞,或盘旋,或奋不顾身地扑向窗户。
这时,朱雪娇对两个女生说:“这是班长,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他。”
姜屿收回目光,看向朱雪娇,又顺着朱雪娇手指的方向看向第三组。
朱雪娇:“第三组最后第二排,靠右的就是班长,梁岩。”
第三组最后第二排靠右的男生抬起眼,与望过来的姜屿的视线,相触及。
他端正地坐着,轮廓深邃,五官俊朗,一双漆黑的眼眸极为清明,整个人美好得如同窗外新铺就的积雪。
一刹那,姜屿深切地感受到,整间教室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飞在半空中的丘比龙说:“嘿,姜屿,你的箭,我已经射出去了喔。”
姜屿遽然回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朱雪娇。
她指向梁岩,毫不犹豫地说:“老师,我要坐他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