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既定,约莫三日过后的清晨,我便由着谭家几名家丁引领着前往谨耀侯所居住的府邸。
自那日谭今崭的大婚之后,谨耀城的天气终是逐渐趋向于晴朗,灰金色的阳光透过天空中密布的云层一点点倾洒下来,将地面上常年堆积的厚雪照得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我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在谭府铺满草席的长廊之上,因着前些日子的积雪融化,导致细窄的路面又湿又冷,一个不慎便会踏入冰寒刺骨的雪水之中,霎时将脚上一双布靴浸得透湿。
老远便瞧见前方一抹清淡柔和的浅蓝色身影窝在木椅中坐着,闭目享受着这冰天雪地里的唯一缕温暖的阳光。半晌,约莫是对我的到来有所感应,她微微睁开了慵懒的双眸,悠悠向我打招呼道:“哎,顾姑娘这么快就来啦。”
“是……民女顾皓芊,见过谭夫人。”我毕恭毕敬地行至她的身前,微微行礼道。
“无需同我客气。”秦泠探手揉了揉眉心,待到昏睡过度的神智稍稍清明,方才仔细打量我一眼,指着我的双脚低声问道:“你这鞋子是怎么啦居然湿成了这个样子!”
“唔,没什么,来时的路上弄的。”我摆手道,“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换一双便好了。”
秦泠柔和的细眉微微一皱,旋即出口反对道:“那怎么行呢?女孩子家的,裹着一双湿鞋站上好几个时辰,伤着了身子可该如何是好?”
“没关系的,也就一会儿。”我连连推辞道。
“不行。”秦泠坚决道,“你得随我回房间去,我让人送双鞋来给你穿。”
这下倒是好了,我来人家里做客,话还没能说上几句,便首先给人添了麻烦。那秦泠终究是个面慈心善的女子,见不得我湿着一双脚到处乱走,遂二话不说便唤了府上的丫鬟替我送上一双干干净净的新鞋,而后又亲自盯着我回房间换上。
我瞅着那双绣花鞋上针脚疏密有致,细腻柔和,想来也绝非是普通之物,不由得哀叹惋惜道:“这样好一双新鞋,白白让我给穿了,可不是浪费吗?”
“唔,你眼光不错,这双鞋啊,是我去年在浮缘城里买的,瞧着它做工不错,便又自己拿去添置了一些新的花样。”秦泠温声说着,眼底却是悠然泛起一抹自豪之意。
我听罢更是紧张了,直盯着脚上那双独一无二的新鞋,一时之间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便只能呆愣愣地僵在原地,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
那秦泠见我呆得像块木头,忍不住掩嘴低笑道:“你这反应着实有趣……不过是一双鞋子罢了,穿上了还可以做新的,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哪配穿上夫人您亲手绣的鞋子啊。”我弱声说道。
秦泠淡淡笑着摇头道:“可别这么说啊,你我本都是来自浮缘城内的人,我今日唤你过来,也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那……夫人想同我说什么?”我傻乎乎地问道。
秦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间的温柔亦是随之轻轻漾开:“这座府邸里的女子大多是心思粗犷而豪放,少有像你这般可爱灵动的姑娘——恰好太子殿下前几日遣人来说,你也在箫霜园内待得甚是孤独,我便自作主张地让你来与我作伴,你心里该不会怪我吧?”
“没有的事,夫人能想到和我一起聊天,我自然也是非常的高兴。”我如实答道。
“唔,那便好。”秦泠轻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回身自一旁的抽屉中取出来了一枚扁圆的小盒,转而对我说道,“我还有一样物什想要送给你,想来若是让你拿去用的话,也是刚刚好。”
“什么物什?”我疑惑道。
“我成亲那日给你用的口脂,涂起来还不错吧。”秦泠将那枚小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手心,柔声说道,“挺好看的一位小姑娘,该学着打扮一下自己了。”
我心中一紧,下意识便要推手拒绝,然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被她生生打断道:“好啦,不准同我客气,这样的口脂我还备了好多盒呢,不缺这一个。”
我呆呆地将那枚扁圆精致的小盒子捧在手心,喃喃唤道:“夫人……你……”
“女孩子家只有打扮得好看了,才会引起如意郎君的注意,明白么?”细长的睫毛微微一抖,秦泠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漾满了别样的柔情蜜意,像是回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往事一般,她兀自一人沉溺了许久,直到一眼瞥见我那张呆若木鸡的面孔,不由得瞬间从幻梦中惊醒,微微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我道:“傻姑娘,你知道如意郎君是什么意思吗?”
如意郎君——
也就是……心仪的那个男子。
这样的词语于我来说,总是含了几分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似乎是近在咫尺,却又似乎是遥不可及。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有人问过我这般类似的问题,遂一向喜欢偷懒的我也更不会绞尽脑汁地去想——然而事到如今愕然被人提及,我的心脏却像是席卷了一阵温热如潮的狂风暴雨,密密麻麻地敲击着身体的每一处感官,一时之间难以停歇。
眸色微垂,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不慎灌下了一坛子猛烈的陈年老酒,连带着冰冷苍白的双颊上都晕染了一抹近乎发烧的绯红。
秦泠瞧着我这般异常的反应,便已是心下了然,随即饶有兴致地说道:“那你就是知道咯?”
“嗯……”我窘迫地点了点头。
“我看你这副模样,倒是晚熟的很。”秦泠意味深长地斜睨我道,“那你如今,可是已有自己的心上人了?”
“诶……?”面色烧得更红了一些,我怔然凝视着她的双眸,而脑海中渐渐浮现而出的,却是另一抹黯沉而又深邃的身影。
依稀记得,曾有那样一双温柔有力的大手,拽过我,拉过我,揉过我的脑袋,甚至还为我擦过眼泪——在无数次近乎陷入绝望的黑暗之中,都是那双手,拼尽全力地将我从泥沼的深渊里拖拽出来,予我一丝新生的希望。
所以,当秦泠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中的第一反应,便是想到那个离我最为亲近,却又同时最为疏远的冷漠男子。
千丝万缕的复杂情绪扰得我一阵失神,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应答秦泠的话语,遂只好微微皱起了眉头,满面茫然地望向她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懂,这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柔软如棉的双眸定定地望入我的眼底,秦泠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似是怀念地对我说道:“既然你不懂,我来给你打个比方可好?”
“夫人请讲。”我认真而又慎重道。
秦泠闭了闭眼睛,放柔了声线低低阐述道:“就比如说,我第一次遇见侯爷的时候,便被他那一身独特的凛然正气所吸引——他勤恳而又负责,耿直却不乏精明,与周围一众喜好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相比起来,可以说是颇有几分与众不同的味道。”
迎上她光晕弥漫的双眼,我只觉得自己的视线也像是被朦胧的大雾所遮蔽,使得周遭的事物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缥缈虚无。
停了停,秦泠接着轻声说道:“所谓心上人,就是当你一眼朝他望去,便忍不住心生欢喜,却在同时也心生忧愁。他高兴,你便会替他高兴,他失落,你便会替他失落……只要是简简单单地瞅着他,看他在你身边待着,你便会觉着心满意足——我这么解释着,你能听明白吗?”
我皱眉望着她,总觉得这样一番话似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晕晕乎乎的,倒是绕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哎,真是可怜的傻姑娘。”秦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慢悠悠地行至圆桌边坐下,“你长这么大,竟是对此等重要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我小时候都是跟着师父师兄一起生活,稍微大点了到外面闯荡,也是跟着师父的故交四处奔波,过着打打杀杀的日子……这样的事情,实在没法开口去问他们。”我咬了咬唇,羞赧道。
“唔,也难怪如此,周围连个心思细腻的女子都没有。”秦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边出神地想着些什么,一边就要探手去触碰桌边的茶壶,我瞧着她约莫是说得口渴了,便想上去为她倒杯水来润喉,然而却是由着她手腕稍稍一松,那只沉重的瓷制便随之重重地磕在了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滚烫的水花从壶口处飞溅而出,眼看着就要触及秦泠那光滑如雪的皮肤,我脑中登时一白,下意识就上去将她手腕握住,猛然向后拉扯了一番,待到那些洒出的热水悉数漏在地上,我们二人才幽幽地松下了一口气。
“唉,你瞧瞧我这……正倒着茶呢,就想自己的事儿去了。”秦泠愧疚地掩了掩唇,连连说道,“害成现在这个样子,还差点把人烫伤……唉,我真真是糊涂过头了。”
我没说话,只是细细地握住她的手腕,无意间触碰到其欢快跃动的脉搏,半晌,又无声将手收了回去,默然负于身后。
秦泠见我面色渐渐趋向于凝重,不由得紧张地询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伤着哪里了?”
“没有,没有的事。”摇了摇头,将所有复杂的思绪敛于心中,我微微朝她露出了一抹极为舒心的笑容。
“那便好,我让人过来收拾收拾,我们接着聊罢。”秦泠亦是温柔一笑,眸底情绪宛若流水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