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的记忆在一瞬间像是洪水一般决了堤。我想起了十二岁那年在沧归山迷路的场景、陆羡河和书珏带我下山采药的日子、我们三个人坐在饭桌上互相调侃的时光……还有,我在问书珏知不知道“穿越”的时候,他一脸错愕的神情。
他对我说,他曾有个待他极好的姥姥,可惜病故了。可是他也从没告诉过我,他从哪里来。
一时之间,我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更不知道我该选择相信他,还是选择怀疑他。
几年前他就明确的告诉过我他不知道什么是穿越,依着他那孤傲的性子,怎么也不会为了我那短短的几句胡话疯狂查阅穿越相关的东西,甚至记了整整一本关于“九山”的笔记。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对我选择了隐瞒。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偏偏此时书珏不在,我连个质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自那日以后,我便像是一根蔫了吧唧的稻草,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连饭也一并吃得少了一些。
向来心细的陆羡河察觉到了异样,一日饭后直揪着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生了什么病?”
我叹了口气道:“我没病,我只想知道书珏什么时候回来。”
“噢——”陆羡河不知想到了什么,眯眼笑道,“原来是害的相思病。”
“诶?”我听到这里立马一个哆嗦,涨红了脸反驳道,“可别胡说,我对书珏没那个意思!”偏头时又恰巧对上一旁阿言淡淡的目光,登时整张脸都着了火般烧起来,只恨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埋了。
阿言住在山上约莫有半个月,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而我却无不盼望着书珏能够早些回来,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几次端了药坐到阿言旁边就开始发呆,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好了。对此我总是十分愧疚,认为自己跟着陆羡河学了多年医术,却始终没有尽职尽责地做个好大夫。
我火急火燎地等了大半个月,心里却感觉像是过了整整一年般漫长,终日像个木头似的呆呆杵着,以至于盼到书珏回来那个时候,我都没能及时做出任何反应。
那几日正值隆冬,山脚山腰惯走的路线早已结了一层寒霜。偏不巧赶在这般不宜外出的潮冷天气,陆羡河接了急信下山给一位老婆婆治病,偌大的小木屋里便只剩下我和不怎么说话的阿言。
书珏回来得悄无声息,他站在门槛边,静静地看着我用笨拙的方式给阿言换药。挺简单的一项活儿,我却满头大汗地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最后抹抹额头回过身,就发现他正定定地杵在房间门口。
约莫是归时的山路太冷了,书珏身上携带着屋外独有的潮湿气息,再加上长途跋涉的疲累感,愈发衬得他身材清瘦。如今他年已十八,渐渐褪去了年少时的懵懂青涩,眉目间的轮廓虽风雅俊逸,却隐约浮着一抹深不可测的黯然。
我有刹那间的呆怔,却又马上挤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说道:“回来了?外面很冷吧,我去给你倒杯热茶。”说罢也不敢再看他,自顾自地朝厨房走去。
也许是我太过敏感,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尴尬。
书珏将背上的包裹放下,瞥了一眼屋中的阿言,若无其事地开口嘲讽我道:“半个月不见,你这野丫头倒是会带男人回家了。”
我无心同他说笑,捏着茶壶的手紧了紧,犹豫不决道:“那个,书珏……”
“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和道。
“算了,没什么。”我重重将茶壶放下,深吸一口气道,“住你屋里的那位是师父的朋友,来时遇到些意外,受了伤。”
“你照料得不错,看来这些年的饭没白吃。”他爱嘲讽我的毛病一点也没改。按照以往的习惯,我该跳着脚没完没了地同他对着骂了,可今天我全然没有那个心情。
好巧不巧的是,他似乎也正含了满腔的心事,并不打算顾着同我吵嘴。如是一来,两个人就各自将想法藏着掖着,纵是心里硬生生给哽了滩泥巴似的阵阵生出难受,到最后也都忍着没找机会出口。
这般难以言喻僵硬状态,就一直持续到了当天入夜。
老实说,沧归山的夜晚素来处于一种非常平静的憩息状态。我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早该习惯了夜时偶尔呼啸而过的细微风声。
然而此时此刻,我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却始终无法入眠。脑海里想着念着的,通通是书珏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今天看起来有些心神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在山下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亦或是再糟糕点的另一种可能——他心中所想的事情,也许与我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情正好对应挂钩。
我竭力闭上眼睛,决定明天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至于怎样去问,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头绪。心底依旧一片庞杂喧嚣,大量流水般的记忆不断涌现出来,像要将人整个撕碎吞并。
也就是在我彻底陷入混乱的那个时间段里,脖颈间猝然传来一阵冰凉。
——那样的感觉并不太好。仿佛是一枚生了锈的顽固铁钩,把我从旋转扭曲的碎片当中拉扯出来,霎那骇得所有睡意消失全无。
第一反应告诉我,横在后颈上的那件物什,兴许是阿言手中的利刃。他想带着师父离开,首先便会一刀解决师父身边话多缠人的拖油瓶。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对上的却是一双异常熟悉的眸子。
那寂寥枯冷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感情——迷茫,恐惧,疯狂……还有隐藏极深的一股恨意。
在那一片让人生畏的模糊黑暗中,他毫无温度的手掌正紧紧扼在我颈侧。
“书……书珏?”
陡然听得一声惊唤,他手腕已微微发出颤抖。片晌过后,却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不假思索地加重了力道。
那一刻,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试图取人性命的凶煞猛兽,会是与我多年亲密无间的家人。
我的确害怕。但那种意料之中的失望与悲恸,却远远盖过了濒临死亡带来的恐惧。
我喉咙涩得厉害,好半天过去,才断断续续地喊他一声:“……师兄。”
他抿了抿唇,背光的眼底看不清任何别样的情绪。
我问他:“为什么?”
迟迟没有回答。
“是因为……‘九山’吗?”
犹是良久沉默,他忽然喃喃问道:“你都知道了?”
“书珏,你真当我傻吗?”我有气无力道,“你瞒了我那么多年……现在又是做什么?”
他纤长的十指无意识里松了一松,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一直以为你从不会好好读书,却没想到那样一个不起眼的东西,被你翻了个透彻。”他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已是一片无情的波澜,“顾皓芊,这些年你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装傻是么?”
“书珏你疯了?你在想什么?”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我挣扎着瞪大眼睛问道,“究竟是谁处心积虑?”
“是你凭空出现,夺走了师父对我的宠爱。又是你,连我回到本来家中的权利也要夺走。”他像是触了电一般疯狂地站起身,一把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你只是个没脑子的废物,凭什么?”
本来家中……
是了。我并没有猜错,他果然是一直瞒着我的。那么这些年来,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的呢?
我仰头端详他愈渐扭曲起来的狰狞面孔,无可奈何道:“既然我们的归处相同,你这么做又是何必?”
“没错,我们的归处相同——但,‘九山’只有一个。”他幽幽低笑起来,“你敢说,你一点也不想得到它?”
……他一颗歪脑子成天究竟在想的什么?
我简直让他堵到无言以对:“你自己都写了,‘九山’至今只是个传说,这又怎么能够当真呢?”
“骗子!”
倏然一声怒喝。
他满面凄楚地攥紧双拳,用那近乎嘶哑的声音疯狂咆哮道:“你说你不当真,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追问什么?又在偷偷摸摸地质疑什么?!你就是个心思深沉的骗子——什么都想打探,什么都要从我身边夺走……”
“我只是……”
只是想问问你,这些年来,你瞒我那样多的事情,真有把我当作你的小师妹看待吗?
——你真的,有把我当作家中的一份子吗?
可是,我终究什么都没能问出口。
所有想说的话,都在他抽出短刀对准我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没有,他从没把我当作家人。我忽然明白过来,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为了救我而奋不顾身与狼搏斗的同门师兄了。
屋外的月光带着无尽的寒意挥洒落地,顷刻将书珏手中尖锐的刀锋照耀至熠熠生辉。
那时候,我甚至已经预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绝望死期。
然而非常幸运的是,事情往往不会依照人们最开始所规划判断的路线如愿发展。
不论接下来兜头迎上的结果,究竟是福是祸。
——阿言的及时出现,就像从黑暗中突然伸出来的一双援手,几乎在一瞬间将我从致命的漩涡中彻底救赎。
他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在屋内两个人全然没有看清形势的情况下,便旋身上前夺走了书珏手中的利刃。
那是我眼下唯一一棵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分明在不久之前,我还在怀疑他是否会直接取走我的性命。
如今角度骤然转换,我却毫不犹豫地飞扑到了他的身后,恬不知耻地利用榨取他予以我的最后一丝安逸。
我想,书珏那时的震惊程度一定不亚于我。他低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心,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颤声警告他道:“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阿言没有说话,犹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无形的压迫力亦足够使人心生退缩。
空气再度陷入令人压抑的沉默。我沉沉垂下眼睫,丧家犬一般躬身瑟缩在角落里,连皱眉的力气都未剩下半分。
久久无声,最后还是以书珏决然离去的背影划上了告终的句号。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力将门锁死。
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可是他的离开,却使我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纾解。我整个人脱力似的瘫坐在墙边,断断续续舒出一口热气。
“谢谢你。”我轻声对阿言道。
他看了我一眼,算是对我的感激做出一个无言的回应。
尽管这一次,我和书珏不明不白地撕破了脸皮,但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理解他对所谓“九山”产生的偏执想法。
——他走了无数的路,翻阅了无数本书,而今想来,兴许这也正是他对穿越事件的本身做出的反抗和挣扎。
执念愈深,他的所作所为就愈为疯狂,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必也是在无意识的条件下,不断恶意滋生。
说到底,还是怪我发觉得太晚。如果能够早些劝说他的话……不,也不一定。有些想法既在人心底已经根深蒂固,不论事后怎样劝说,约莫都是没什么用的。
况且,若真像他所说的,“九山”仅仅只有一个的话,我难道一点要和他争夺的心思都没有吗?
越往深处想,就越发疲惫不堪。我努力仰起头,对身边那人细声说道:“阿言,你知道什么是‘九山’吗?”
“不知道。”
这一次,意外没有得到他的沉默作为回答。他平淡的声音自黑夜里缓缓传来,莫名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你们呆的地方,有那么可怕吗?”我喃声说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下了几次山,书珏就变成了这样?”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深沉的目光悠悠转向了别处。而我则有些哀伤地凝视着书珏房间的方向,心底生出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