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薛临又补充说道:“……我向来熟悉银器,一触其手感便知。”
我本心中无愧,倒也无意将这些银针藏着掖着,便大方而又自然地将其递予他道:“喏,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可别不识货。”
薛临应声垂眸,将那银针小心接过放在掌心,捻起其中一根仔细打量起来,末了好像还觉得不够似的,遂又曲指在针尾的纹路上反复摩挲了几下。
我见他神色专注,目不斜视,倒不像是在鉴别银针的材质,而是在研究它的花纹,便忍不住出声打断道:“那个……薛先生,您老人家瞧够了没有?”
“啊……噢……”经由我这么一提醒,薛临方才恍惚回神,晃了晃脑袋,将掌中银针慢吞吞地放回了我的手心。
我瞅着他面色有异,似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繁复心思掺杂其中,不由得心下一慌,下意识地退后几步,同身侧的沐樾言悄然对视了一眼。
那副银针说到底还是陆羡河曾经所持之物,而薛临又恰好同他是挚交之友,若是不慎因此被认了出来,也不知现在的薛临会作何反应……
沉寂半晌,倒是一旁的段琬夜率先将这份诡异的安静打破,拧眉朝薛临询问道:“瞧得如何?这副银针究竟是真是假?”
眸底的色彩微不可察地闪了一闪,薛临薄唇微抿,说话的语气却是始终平淡如常:“呃……殿下大可放心,这些针皆为上等银器,绝非一般用以施毒之物。”
“这下该没话说了吧?”暗自松下了一口气,我面色不善地白了段琬夜一眼,漠然将手中银针抬起,凉声说道:“若是还想让我治病的话——得劳烦殿下把胳膊伸过来。”
得了薛临的亲自肯定,段琬夜倒也不再磨磨唧唧地怀疑些什么,转而神色倨傲地将手臂一摊,横摆在我面前道:“……那便赶紧给我治罢。”
瞧着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我胸口倏地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窝火,然而因着知晓如今处境已是大不如前,便也只能强行压下心中不满,任由着眼前此人张狂跋扈,蛮不讲理。
我不动声色地长叹了一口气,也无力再嘴碎些什么,转而无可奈何地捧住他的臂膀,小心谨慎地将其端放于竹椅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掐准其穴位,不轻不重地摁了几下。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宛若行云流水。待到一切前置预备齐全,我方才将锦囊内的银针一排摊开,聚精会神地取出其中几枚,然后逐一刺入段琬夜臂间要穴,以暂封其脉象邪热膨胀的情况。
我自身针法一向用得不够熟练老道,如今所学,倒也并非全由以往陆羡河所教授,而是近几个月以来从书中自行钻研习得,遂在每次下针之时必定会屏气凝神,一丝不苟,连带着手中动作也慢而细腻,以此避免出现任何疏漏。
沐樾言和段琬夜皆在旁木然望着,唯独薛临沉默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神情似是颇有些专注,直盯得我心弦紧绷,生怕一个不慎扎错了穴位。
一套针法缓慢施完,已是无形耗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到收针回囊之时,我只觉全身力气皆被抽离得一干二净,不由疲乏困顿得厉害,即便在沐樾言扎实的搀扶之下,也是站得身形不稳,微有摇晃。
而那段琬夜倒是躺得甚是惬意,翻了个身见我伫立不动了,便眯着眼睛问道:“弄完了?”
“嗯。”我漠然点头。
“行了,那便出去吧,别打扰着我睡觉。”疏懒地朝我挥了挥手,段琬夜兀自将那双狭长的凤眸闭上,似是疲累得厉害,声线中便多携带了几分驱赶之意。
我心中了然,亦是不愿在此久留,遂转身扶住了沐樾言的胳膊,由他一路牵领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独留薛临和段琬夜在里头静静待着。
骤然转至屋外,一阵寒风登时瑟瑟入体,呼啸着直冲面门席卷而来。我本是在暖炉面前烤得久了,额间已渐渐蒙上一层细汗,如今被硬生生地这么一吹,身体不由越发冷得直哆嗦。
沐樾言见状便蓦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抬手替我将肩上披风紧紧系了个结,又顺势将我额上冷汗轻轻试去,低声道:“甲板上风大,你且将这披风裹严实些。”
“哦……”我微微颔首,凝望向他的视线里却有些许不安之意:“这艘货船一路向南行驶,一直到最后停船上岸,届时我们会被怎么样?”
沐樾言眸色一黯,道:“段琬夜本意是要去往北方的谨耀城,如今却与其路线背道而驰,也是因着我从中阻拦——而你现下跟在我身边,怕是……”
瞅着他眼底情绪凝重压抑,我不禁探手点了点他紧皱一团的眉心,轻声道:“这些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所以我心中并无怨念,也不后悔什么。”
约莫是我这动作过于亲熟了些,直点得沐樾言略微一僵,不太自然地垂眸道:“那你身上这伤……该怎么办?”
“无妨,薛临下手虽重,但我也没那么弱不禁风。”摇了摇头,我道,“具体该如何疗养,还得上岸了再做打算,所以……”
“所以?”
“所以,还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郑重地注视着他的双眸,我神色肃然道。
沐樾言听罢目光一滞,不由诧异道:“答应你什么?”
我抬起前臂,轻轻将他手腕扣住,倒不似以往那般唯唯诺诺,转而神情认真道:“阿言,我们一路过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难关,都是挺一挺也就过去了,难道这一次,你就没试图反抗一下么?”
“我……”顿了顿,沐樾言眼底的光芒似乎又更黯了一些。
“我挡下薛临那一掌,不是送死,更不是觉得好玩,只是本能在告诉我,应该上去拉你一把。”我语重心长道,“明明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坐以待毙呢?”
低头无意间扫过我的面颊,沐樾言淡声说道:“该做的任务我都已经悉数做完,也没有什么值得垂死挣扎的事情了。”
“那,就当是替我垂死挣扎一回可好?”扣在他腕间的指节倏然收紧,我微微昂首,一脸恳切地对他说道,“虽然我这么说略有点脸皮厚了些,但……你就想着是为了帮我,好歹抱着一点期望——事到如今,船还没有靠岸,往后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所以……所以,拜托你答应我,别这么快想着了结自己的生命,好不好?”
昨日夜里薛临全力一掌向沐樾言猛然袭去的时候,他面上所包含的表情早已是被我尽收眼底,瞧得一丝不漏——那样空洞而又涣散的眼神,偏偏又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湖面,不曾泛起半抹携有畏惧之意的涟漪。
如今无意听他提及心中想法,我倒也大致明白了他这么做的理由——也许,每一股庞大势力的背后,都有一批这般出生入死的棋子在为之疲于奔命,段琬夜也好,所谓的太子段止箫也好,他们自身居于高位,大手一挥,便令着手下一众人为其奔波游走,鞠躬尽瘁。然而待到所有命令逐一完成,那些悲哀的棋子们也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变得可有可无,甚至一旦被敌方发觉疏漏,便能毫不犹豫地了结自己的生命——就仿佛是机械而又麻木的人偶一般,一心为主,不畏死亡。
可是沐樾言对我来说,却始终和那些没有情感的棋子不尽相同,至于究竟为何,我也着实指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了我一长串触及心底的深刻话语,沐樾言不由得整个人都微微怔住,沉默不语地盯了我有足足五秒钟的时间,倒也任由我将他半边手腕轻轻扣着,不似往日那般冷淡疏离。
少顷之后,那张僵成木块的俊脸才有意识地缓了过来,灰暗的眸底亦是逐渐亮起一抹微渺的薄光。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请求,倒是保持了这样一份平静无声的静默,转而淡然地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臂,轻缓地搭在了我的脑袋上,似有似无地摩挲了几下。
他的大手温暖而又稳实,蓦然一下整个地罩在我头顶上方,轻轻柔柔的,似是一阵春风幽幽掠过,直骇得我眸色微滞,颊边亦是悄悄地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绯红。
有些不好意思地迎上他霜雪渐融的眼底,我被他难得不冷漠的一面给温柔得一塌糊涂,不禁下意识地扬起了唇角,朝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就这么干杵着对视片刻,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干咳声,仿若凭空在耳畔打了一场闷雷,直吓得我脊背一僵,不由得尴尬不已地回过了身去。
只见那身材高挑魁梧的薛临方从屋内出来,一眼就瞧见我俩一抓手一摸头的,便极为不自然地出声将此场景生生打乱,而后一个大步跨越上前,倏然伸出一根手指,颇为严肃地在我面前晃了两晃,沉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行为举止怎得这般轻浮无礼?”
我本是觉得没什么,然经由他这样一说,心头却像是猛地燃了一把烈火,直烧得我头脑发热,面色通红,连着心跳也开始无法抑制地疯狂加速。
用力咬了咬嘴唇,我有些难为情地朝薛临回应道:“我……我没,没有……”
沐樾言淡然侧身,顺手将我挡在了身后,转而对警惕地对薛临说道:“她已经依言治好了段琬夜,你难道还要有什么别的要求么?”
“呃……我……”神色古怪地皱了皱眉,薛临偏过头,望向我的目光里微有躲闪之意,显然是已经有话挂在嘴边,却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沐樾言见他踌躇半天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眸色陡然一冷,厉声催促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薛临原本就是一窝心事繁杂不已,愣是由着沐樾言一句无端质问从中猛地打断,不由得大发雷霆,怒目圆睁地朝他低吼道:“混账!你催个什么,找死么?”
凌然气势骤然抬高,沐樾言声线泛寒道:“有话直说便是,何故吞吐不言?”
“我说不说话,又岂是你这小兔崽子能够管教的?”硬扛上了一般,那薛临横眉倒竖道。
眼看这两块石头又要冲上去硬碰硬了,我慌忙尴尬地夹在他二人中间做起了和事佬,连连直劝慰道:“行啦,行啦,你们都厉害,都厉害,能不能别闹腾了?”
瞧瞧这二人一般倔强凌厉的臭脾气,上辈子八成是一对亲生兄弟,无奈这辈子投错了胎,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对生死冤家,凡是见面必定相冲相克。
不过薛临那厮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心中横冲直撞的怒气憋一憋也就忍下去了,没一会儿便撇了撇嘴,转而对我僵硬道:“罢了罢了,不和这混小子一般见识便是!”
微微松下了一口气,我反手揪住了沐樾言的衣袖,将他向后扯了扯,低声唤道:“阿言……”
由我这样轻轻一拉,沐樾言虽是心有不甘,倒也无意再同薛临较劲,旋即漠然将脑袋偏向了一边,不再过多言语。
我则有意无意地轻咳几声,一本正经地朝薛临问道:“那么……薛先生您老人家现在找我,是所为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