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都被忽如其来的寒冷气息所凝结,连带着我面上挂着的傻笑也给冻掉了半截。
周别见大事不妙,连忙干咳了几声,拉开椅子直招呼沐樾言道:“哎呀,沐兄回来啦,来来来快坐快坐。”
我亦是反应过来,殷勤地给沐樾言倒了一杯热茶道:“阿言喝茶,喝茶。”
一旁的姜云迟狠狠瞪了我们一眼,偏头去对沐樾言道:“你可算是回来了,殿下带着薛先生来闻桑镇了。”
沐樾言应声坐下,淡淡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薛临道:“我知道,这几天去了一趟浮缘城,收到传讯便赶回茶馆了。”
我瞠目结舌道:“你又回那里做什么?”
沐樾言没作声,只是捧起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周别倒是有所会意,抬起手臂做了一个爆炸的姿势:“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嘣——’!”
姜云迟听罢拿刀鞘砸他脑门道:“就你多话,该吃上十斤□□堵你嘴巴。”
“该埋的地方都埋了,待孟郁景回府就能把□□引燃。”顿了顿,沐樾言又看向我道,“你呢,医疗用的工具和草药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这事可不容小觑,殿下手中的医疗人员一向紧缺,如今从古晁城搬来的又是一群只能舞刀弄枪的武夫。”姜云迟拧眉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拿你这现成的大夫充数。”
“嗯,救治伤员本就是我的职责,届时我定然不会有丝毫懈怠。”我郑重道。
言毕,我们也不再多话,皆侧过了目光,齐齐望向了坐席间举杯畅谈的薛临和段琬夜。
他们二人虽一高一矮,一刚一柔,坐在一起却是出乎意料的合拍,连那放荡不羁的笑容中,都共同带了一丝横扫千军的雄霸之气。
段琬夜高举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扬眉愉悦道:“今日能与当年所向披靡的薛大将军共饮一壶美酒,着实是荣幸之至啊!”
“薛某不过一介寻常武夫,不是什么大将军。”薛临摇头道,“古晁城早已不是昔日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那段家皇帝儒弱无能,久居浮缘城中昏庸度日,导致权势崩塌,贼臣叛起……我薛临何来能耐,守护这样一位不思进取的帝王!”
“我的父皇现在是老糊涂了。”段琬夜忧愁道,“连孟郁景这般张狂的老贼,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其逍遥。”
“十一年前,你皇兄段止箫借孟郁景之手赶你出城,如今你大费周折地报复孟郁景,倒也是顺便为段止箫除了一枚眼中钉,这么做,你果真甘心吗?”兀自抿了一大口酒,薛临定定地凝视着段琬夜道。
“我段琬夜要杀一个人,向来是凭借自己的实力,从不屑于假借他人之手。”段琬夜站起身来,眯眼道,“先是段惆,然后是孟郁景,最后就是他段止箫!”
薛临听罢拍手叫好道:“比起段止箫之流的阴险狡诈,四皇子殿下才是难能可贵的真性情!”
“说句实话,我幼时本无意与段止箫针锋相对。只当他是我唯一的兄长,所以敬他爱他,不曾觊觎他尊贵的太子之位。”段琬夜似有些醉意,细长的瑞凤眼间隐约泛起一层薄薄的雾光,“可他段止箫先是施计害死我的妹妹,而后又对年幼的我赶尽杀绝,害得我和母妃连夜逃出浮缘城,却又因城外战乱而意外分离,再见之时已是阴阳两隔……”
一连串话语蓦然飘入我的心间,直骇得我面色一白,有些不安地将手盖在胸口上,紧紧攥住了藏在怀里的半截九山。沐樾言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紧张,便微垂了头,在我耳畔轻声低语道:“你不拿出来,他便不会察觉。”
我不知所措地望向了他,他则是淡淡地伸出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摁在了我的肩膀上。
感受到自他掌心传来坚实稳定的力量,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安心了许多,便暂且放松下来,继续聆听段薛二人的对话。
“当年之事,着实让人痛心不已。”薛临叹道,“段止箫此人表里不一,阴狠毒辣,并非成为一代君王的首选。”
身侧的姜云迟听罢,怒目微抬,略有些恼火地瞪向了薛临,似乎对他的言辞颇为不满。沐樾言则有些无奈地闭目饮茶,面上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
沉默片刻,只听那段琬夜又道:“父皇当下虽年事已老,却抱着个龙椅不肯撒手。所以段止箫手中并无大权,要击溃他也并非难事。”
“殿下既然有那份心,薛某定当助你一臂之力。”薛临抱拳恳切道,“不论他段止箫实权如何,我都会协同殿下与之奋力一搏。”
段琬夜亦是沉声允诺道:“我段某亦会拼尽全力,不负先生心中傲骨。”
薛临豪饮了一整杯酒作为回应,随即微微一笑道:“依殿下所计划的,现下该是一锅端了那孟老狗的贼窝,打他个措手不及?”
“正是。三个月前,我派人混入孟府,将他那块地方摸了个透彻。”段琬夜轻轻将酒杯扣在桌上,抬眸对席间的沐樾言道:“……把搜出来的书信和私藏武器的图纸都拿上来。”
“是。”沐樾言缓缓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随即面色坦然地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为他们二人呈上一沓整齐的图纸和书信。
我心知那沓递交上去的书信是缺斤少两的,便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身子,努力做出一副平常的样子,以掩饰纷沓而至的心虚感。
好在段琬夜并不知晓其中玄乎,只是将那些纸张抖了抖,亮出来说道:“孟郁景那狗贼把自己的表妹嫁给了北方的谨耀侯,试图拉拢他的势力——这些便是他们多年来往的书信。”
薛临仔细浏览了一番,皱眉道:“看这信中内容,谨耀侯似乎并不吃他这一套巴结。”
“可不是么,表妹也送出去了,还没能讨得好处。”段琬夜嗤笑一声,“谨耀侯不理他孟郁景,却未必会不理我段琬夜,前些日子我差人给他送了信去,约莫过段时间便能收到回复。”
“不错。”薛临点头道,“那些图纸呢,是做什么用的?”
沐樾言应声答道:“回禀先生,属下在孟府内发现了大量私藏的兵器,便绘了这些图纸分别标注了藏点。前几天又派人在藏点周围埋置了一批□□,届时直接引燃即可。”
薛临微微侧目,颇为赏识地凝视着沐樾言道:“你处理得如此周密详尽,孟府的人竟是丝毫也没有察觉么?”
“孟郁景这些日子并不在府内。”沐樾言如实道,“只不过……三个月前,因着争执而误杀了一位管事的老人家。”
段琬夜听罢瞬间变了脸色,略有责怪道:“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同我交代?那老人家尸体处理得如何?”
“次日便派人去焚毁了,并未留下任何痕迹。”沐樾言面不改色地说着,而我在一旁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那位被误杀的老人家,约莫就是被书珏下手毒死的廖嬷嬷。那日我不过是随口同他说了一句,他却细心地记下了,不光自己背下了这口巨锅,隔日还让人去收了这堆烂摊子,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虽是愧疚得厉害,然见着他为我守着秘密,并未透露丝毫有关我和九山笛的事情,心底倏然间又涌出一抹恬淡的暖意。
段琬夜听完沐樾言的阐述,缓缓地松了一口气。而薛临看向他的目光便更是欣赏不已:“殿下,你手下这位小兄弟办起事来很是谨慎周到,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唔,这倒是确实。”段琬夜亦将注意力挪到了沐樾言身上,若有所思道,“这沐公子还是我在前些年刚回浮缘城时遇到的,那会儿我们交谈得甚是投缘——我一眼就相中了他的沉稳踏实,认识后没过多久,便将他收为己用了。”
话音刚落,沐樾言已是垂眸谦卑道:“殿下才智过人,卓越不凡。沐某多年来能为您效力分忧,实属三生有幸。”
段琬夜薄唇微勾,露出一抹理所应当的笑容来。薛临亦是一拍桌子,笑声朗朗道:“这样忠心耿耿的部下,倒和咱们‘断碧林’的兄弟很是合拍啊!”说罢挥手一指席间吵吵嚷嚷的“断碧林”众人——这群彪形大汉们便瞬间炸开了锅,宛如一盆子热水般沸腾了起来。
人声嘈杂之间,沐樾言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段琬夜却是故意地皱起了眉,调笑道:“薛先生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想从我这小茶馆里头挖墙脚?”
“哎,不行么?”薛临挑眉道。
段琬夜轻轻将酒杯握入掌心,边把玩着边说道:“问我行不行可没用,人家和你们这群粗老爷们儿不一样,他家里捧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你倒是去问那姑娘准不准许。”
此话一出,“断碧林”的诸位汉子皆是哄堂大笑,而我却被他说得浑身一僵,骇得连筷子也不会拿了,直愣愣地朝那哄闹的人群望去,满脸的不知所措。
本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薛临约莫是喝高了,怄气似的敲打着手中的空酒坛子,竟还较了真地说道:“那姑娘呢,把那姑娘叫上来!我来问问她准不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