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鲜少用这样的称呼唤他。
这会儿偏把他骇得眸光一滞,浑身僵住,连带着手中短剑也止步于半空中,不再前移半分。
沐樾言则缓缓地自地上欠起身来,凉薄的眸底皆为惊诧之色。
估摸着他怎么也想不到,我这平日里笨手笨脚的破丫头片子,在关键时刻居然还会为他挺身而出。
我探手轻轻按住沐樾言的胳膊,以此示意他莫要乱动,而后继续瞪向书珏道:“师兄,够了!”
书珏颓然半晌,阴郁的眸子先是望了望我,又转而瞥了一眼被我护在身后的沐樾言,像是自嘲一般,他瘦弱的肩膀无声地颤抖了起来
——紧接着,越来越剧烈,整个人都无法抑制地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抽搐中。
不知到底是哭了还是笑了,他微勾了唇角,牵扯出一个扭曲至极的表情:“顾皓芊,你现在知道叫师兄了?”
我定定地凝望着他,目光如炬:“你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就不知道收手吗?”
“收手?顾皓芊,你看清楚……”书珏后退几步,面上分明是笑着的,却是比哭还要悲伤:“你身后的这个人要杀我,而你呢?你却在护着他。”
我抿了抿唇,垂眸道:“你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听听,方才还亲热地唤我师兄,这会儿又觉得我该死了?”书珏放声大笑道,“我怎会有你这样吃里扒外的师妹,嗯?”
此话一出,我心口登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吃里扒外?师父教你养你,你却亲手把他杀了,是谁吃里扒外?”
“住口,不准提师父!”书珏眸色一黯,声音却陡然抬高了几分,“他老人家一生避世,远离政治斗争,而你却在这为了段家走狗赴汤蹈火,丢不丢人?”
我咬牙怒道:“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身为医者,却自砸招牌,谁能有你丢人?”
“自砸招牌?我不过是杀了府里几个碍事的漏网之鱼。”书珏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哼笑道,“方才地面上那老妇人跟了我一路,鬼鬼祟祟的,你说该杀不该杀?”
“几个?除了那老太婆,你还杀了谁?”我狐疑道。
“哦——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了。”尾音有意无意地突然拉长,书珏面上的笑容幽幽,愈陷愈深,最终在他瘦削的面颊上留下了一道弯曲的痕迹。像是找到宝藏的孩子一般,他兴奋得浑身发抖,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了半截的管状白玉,炫耀似的在我面前晃悠了起来——
那一瞬间,如同自长空中竖直横劈下来一道惊雷,叱咤着、喧嚣着穿过了我的脑袋,毫不留情地一路横冲直撞,径自抵入了我的喉咙间,骇得我连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凭借着本能颤颤巍巍地呜咽道:“九……九……山?”
——那是一枚质地上好的白玉短笛,笛口处的光色明亮而又温和,赫然刻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山”字。其笛身晶莹剔透,光滑无暇,笛尾处雕以一朵淳朴简单的栀子花,更是衬得它精美雅致,别具一格。而美中不足的不仅仅是笛身沾满了令人作呕的深红色血污,还有其一眼望去便已然破碎不堪的截面,似乎被人摔得只剩下一半,而另一半则不知所踪。
“我找到它的时候,它正完好无损地躺在一个孩子手里。”书珏极其自豪地睁大了眼睛,使得他眼底遍布的血丝霎时间一览无遗。
“孩子?”猛然想起了晏烛情所说的话语,我微微一怔,默不作声地同身后的沐樾言对视了一眼——他如今肩上有伤,动弹不得,虽已是面色惨白,然眼底的神色却是异常凝重不安。
仿佛感受到我来自内心的恐慌之意,书珏更是有些得意忘形,扬起声线便继续说道:“那孩子蠢笨至极,即便中了我的噬血钉,却还是挣扎跑动着,一路跌入这迷宫一般的地下机关。”
听罢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地质问他道:“不过一个孩子罢了,你至于连噬血钉都用上么?”
“所以我才说他蠢笨至极!”笑容渐凝,书珏的脸上蓦然泛出一抹懊恼与不甘,“他不愿给我也就罢了,偏还要在争执中失手将玉笛摔成两半!”
“摔……摔了?”我瞠目结舌道。
“一半在我这里——另一半,被这混账带着跌入了机关内部,不知所踪。”书珏恨恨道,“若非为了下来寻他,我又怎会多次来到这个鬼地方。”
呵,我就说他书珏为何会对暗室内的机关如此熟悉,原来是早有研究。他这一路摸索过来吃的苦也该不少,然而最终得到的笛子却只有一半——想着只觉得可恨又可怜,我难掩情绪,苦苦轻笑出声。
听到我略带嘲讽的笑声,书珏像是受到了莫大的耻辱一般,以手中半截破碎的玉笛指着我道:“你这个废物,连九山的边儿都没能摸到,还有什么脸取笑我?”
“九山?这笛子的另一半连毛都没有,你拿什么证明这是九山?”我笑意更甚,挑衅着对他说道,“就这么非完整的一小截儿,你要拿火烧烧看么?”
“住口!”书珏面色骤然变白,眼底的怒意经不住撩拨,瞬间汹涌翻腾得如同脚边的那汪深潭。
“你用噬血钉对付一个孩子,难道就不曾想过,他有可能会带着笛子一起永远消失么?”声音陡然抬高,我鼓足了气势继续逼问他道。
“我让你住口!”书珏眸中焦点渐失,像是丢了魂一般颤抖着退后了几步。
“书珏,你就是个蠢货!”语气随着波动的情绪再度加重,一阵怒叱声霎时如雷贯耳,近乎响彻了整间暗室。然余音未散,我眼底却倏然一酸,不争气的眼泪便瞬间淌了下来,将整张面颊浸湿。
书珏亦是眼眶一红,如野兽般一字一顿地冲我咆哮道:“顾皓芊!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话音未落,他便已跃高数尺,举起手中的短剑冲我疾刺而来。挥剑之余,书珏腕间长袖轻飘,掠过我的头顶,漠然将方才泛红的眼眶遮掩住,再度显露之时,已是一片空虚决然之色。
我见他心有杀意,忙微探起身,试图拔出腰间的柳叶刀来作为防御,然右腿伤重,轻轻一动则疼得身子一矮,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顿时有些躲闪不及,愣生生地就要撞上他锋利的剑刃。
眼看着那柄短剑急突而来,弹指之间,我的大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忽闻一阵倦鸟归巢般的扑腾声响,肩膀被人轻轻摁住,回过神时,一支流星般的箭羽正骇然拂过我的耳侧,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划破了周遭冷凝的空气,居然毫无意料地刺穿了书珏的左眼。
“啊——!!”霎时之间,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云霄,近乎震碎人的耳膜。书珏一个后仰磕在了墙壁上,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涔涔鲜血顺着指缝渗透而出,所经之处皆为一片猩红。
我惊恐地回过头去,只见方才还一动不动的沐樾言借着我的肩膀站起了身,苍白的面颊上血色全无,分明已是强弩之末,而乏力的手臂却硬撑着抬起,露出了暗藏在腕间的小型□□。
“阿言!”我慌忙伸手将他扶稳,拧眉道,“不是让你别动吗?”
“去拿笛子。”在这般危急的情况下,沐樾言却依然保持着思维的冷静缜密,丝毫不在乎肩上的三枚噬血钉,反倒是眯起了眼睛,以腕间□□瞄准了书珏的脑门。
我抬眸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珏,他此刻左眼被利箭整个戳穿,血流如注,正痛不欲生地抱着脑袋在墙边翻滚。我并非一颗铁石心肠,见此场景亦会为他揪心不已,纵然他为人阴险狡诈,残忍至极,毕竟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多年情分犹在,这无法抹除的羁绊便会常常害得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然而,我却并没有立场阻止沐樾言的行动,既然他有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也无需客气推辞。踌躇片刻,我稳了稳心神,便扶着右腿勉强直起了身,下定决心朝书珏走去。
然而书珏看到我意味明显的突然靠近,忙不跌将手中玉笛收回袖中,宝贝似的同他左眼捂在了一块儿,生怕被我夺了去。
沐樾言这一箭正中书珏的要害。
不过片刻之余,他已经疼得全身痉挛,受伤的左眼处更是一片血肉模糊。我见了虽于心不忍,却还是淡了声音对他说道:“师兄,因果轮回,你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报应。”
书珏抽搐了几下,俊秀的面颊霎时被更多淋漓的鲜血盖住:“你……果真当我是师兄么?”
我怔了怔,随即悲悯道:“自然是的。”
书珏深深看了我一眼,却有气无力地讽笑了一声:“骗子。”
“诶?”
“你当我是师兄,却跟着别人跑了……”
哀叹一声,书珏眼睫下垂,徒然凄怆的声线里竟隐隐带了一缕难以言喻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