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坐直了身体,极为敏锐地唤晏烛情道:“晏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她懒洋洋地抬眸看我,然而一句话未能说完,鲜红的血液便兀然从唇缝里涌了出来,蜿蜒着滴落在烟红色的纱裙上,与其融为一体。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锋利的刀片旋转着收刮了所有思维,独独留下一串挥之不去的杂音。
众人问讯纷纷围了上来,各自关切道:“烛情怎么了?”
幸好沐樾言反应极快,推开人群挪上前来,扬指点住晏烛情背后三处穴位以止内血。我则笨手笨脚地扶着晏烛情缓缓躺下,一时也顾忌不了什么,“嘶啦”一声掀开了她的衣服。
那烟红色的衣衫之下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众人见状皆是错愕哗然,我亦是惊得面色惨白,忙睁大眼睛去寻找伤势的源头——没一会儿,果见一枚环形的银刃正不偏不倚卡在她左胸口的心脉处,于昏暗的夜色中散发着噬血的光芒。
我顿时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段惆那一掌打得她面色巨变,原来是这厮手心里扣了这般凶残的暗器!而晏烛情倒也是个能忍的主,受了如此致命的伤痛,竟是忽悠了我一路不曾吭声。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悲怒交加的情绪,也不愿再耽搁分毫,抬手下意识想要替她处理伤口。
哪知她却浑身一哆嗦,“啪”一声将我的手腕推开,心急如焚地喝道:“别碰,有毒!”
我先是怔了怔,随即仿若未闻般喃声说道:“没关系,我是大夫,你让我试试。”言毕失了魂地再次朝她伸出手,心里却早已没有了任何底气。
身旁的沐樾言则将我颤巍巍的手腕扣住,摇头道:“不能碰,否则必死无疑。”
周别亦是沉痛地按住我的肩膀:“没救了……此物阴毒至极,是那群狗贼专门用来防身的东西。”
我难以置信地回过身,甚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姜云迟,而她虽不能张口说话,却也神色悲恸地冲我摆了摆手。
咬了咬嘴唇,我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满脑子都是晏烛情在杀死段惆之后那抹释然的神情——那个时候我竟还是傻乎乎的,看不懂她笑容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而她如今依然是看淡一切地微笑着,仿佛早就预知到自己的死亡一般,笑出了苦入心尖的酸涩。
一时无话,所有人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谧中。
空气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逐渐凝固,就像是洒了一地的干涸血液,冰冷中透着让人绝望的悲伤。在这漫漫长夜里,点穴止血的方法开始一点点失效,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晏烛情虚弱地躺在身侧,任由她唇角淌下的液体将瘦削的下颌都染成暗红色。
静默良久,马车内冗重的气氛渐渐被扑面而来的疲惫感淹没,经历了一夜厮杀的人们终是无力再强打精神,皆紧锁着眉头陷入昏睡中去。而马车颠簸的声音有节奏地叩击着地面,却也同时响彻了我的心底,使我无法安稳入眠。
方才太过于紧张忙碌,以至于没有过多留神自己的情况,如今周遭归于沉寂,小腹间隐约传来的钝痛却缓缓地漫了上来。偏这窄小拥挤的马车内充斥着难闻的腥味,我一口闷气憋在胸腔里却不能深深呼吸,只得将自己蜷成团状,祈求这难熬的夜晚能快些过去。
身旁的沐樾言并未睡着,似乎察觉到我局促不安的动静,便压低了声线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小声说道。
“你自己身上的伤处理过了吗?”他道。
我呆了呆,随即答道:“就青了一块,不严重。”
话音未落,旁边突然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我吓得浑身一抖,同沐樾言一起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晏烛情虽已是奄奄一息地躺在边上,却还是弯了眉眼,有气无力地轻声笑着。
我见状无奈道:“晏姐姐,你能不能省点力气好生休息?”
“都是要死的人了,你俩说悄悄话却还不肯带上我。”晏烛情的声音又低又哑,仿佛说一句话就要耗尽她全身的力气,而那双柔美的眸子却在黑夜里幽幽亮着,似夏至的星光。
我看得心里发慌,却还是依着她的调侃反驳道:“我没有在和阿言说悄悄话……”
“小丫头,那我想和你说许多悄悄话。”她冲我眨了眨眼,“你愿意听吗?”
我抿了抿嘴唇,定定地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良久,最后才下定决心颤声应道:“嗯,你说,我听。”
“你那天在雁昔楼里提到了我的愿望,我当时说的是没有。后来我一个人思考了很久,想来自己也不过是一皆俗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呢……只是那愿望放得太久了,我自己都记不得是什么了。隐约想起来的,几乎全部同琬夜相关。”她苦笑着,眼底倏然涌起了盈盈的泪光,“我自幼入宫,伴着琬夜一起长大。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从未分开过……”
我轻轻地握住她颤抖的双手,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我看着他因宫廷纷争而失去了自己的亲妹妹;看着他尊贵尽失,被自己的兄长逼出了浮缘城;看着他和深爱的母妃失散于战乱中,最终寻到的只剩一座孤坟……”她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把母妃亲手打造的玉笛赠予我,自己却和最初的情感背道而驰——丫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还有我。”
是否有呢?我原来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单纯的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若不是经由她这么一说,我都看不出她和段琬夜还有着这样深的感情纠葛。
偏头想了想,我遂了她的意答道:“我想是有的,他还说过了在城外等你。”
“他这些年经历得太多,也变得太多,我亦常常不愿面对现实,终日靠饮酒来使自己麻木。”她正说着,又是埋头咳出一口鲜血。
我看得胆战心惊,忙轻抚着她的后背道:“晏姐姐,快别说了,你……”
“而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孟郁景府上卧底的期间,赌气将那支玉笛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孩子。”她并不理会我的劝告,眼底积久的泪水却是决堤一般喷涌而出,“那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而我却……我却闹着脾气把它送了出去。”
我眼见着她越说越激动,连带着左胸上的伤口都一起牵扯,顿时急得六神无主:“晏姐姐,你莫要这样,不过一个笛子罢了,又何必为此伤怀呢?”
“那不是一支普通的笛子,是遥妃娘娘倾尽半生心血所完成的作品。”她虚弱道。
“诶?”
狠咳了几声,她喘着粗气接着说道:“它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九山’。”
像是在头顶炸开的一枚响雷,我霎时间惊得面色惨白,良久才短促地呼出一口气道:“你可不可以再说一遍,它叫什么名字?”
然晏烛情强行讲出一大段话后已是精疲力竭,并未注意到我异样的神色:“……九山。”
所有记忆的碎片呼啸而来,宛如席卷一切的山风。脑海中幽幽燃起昔日毁尽了沧归山的大火,在那冲天的火海中,书珏歇斯底里地朝我扑来,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追逐多年的九山。
书珏说过,“九山”是唯一的,却也并没有说是哪种程度的唯一。如果没有重名的可能性,那这支名为“九山”的玉笛,约莫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
我摇晃着退后了几寸,回头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沐樾言。而他却一下点出了要害,朝晏烛情问道:“你说的九山,确定是被你扔在了孟郁景府上么?”
晏烛情点了点头,凄楚的眸子里满是懊悔与伤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定自己的心神,用自己认为最平静的声音对她说道:“谢谢你,晏姐姐。”
晏烛情给我带来的惊喜与收获太多,远远不是两个“谢”字能够比拟的,然而除此之外,我却也找不到任何别的方法予以报答。
她勾了勾唇角,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才是要……谢谢你。”
短暂的寂静过后,她疲累地闭了闭眼睛,续声道:“每次喝红绸酒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当初也为他系上了一段红绸,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我道:“你家殿下余情未褪,大概会十分欣喜吧。”
“大概吧……”她有一刹那的失神,“不过,我也有些累了。”
“晏姐姐……”
殷红的血液以极为迂缓的速度自晏烛情唇边凝结成壳,她眼底的光芒亦被漫天掩地的黑暗逐渐抽离,随着窗外萧索的风声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我想……睡一会儿。”她说。
我没有接话,兀自在静谧的环境下等候了许久,却始终只听得耳畔马车奔波的声响。
在这样嘈杂恶劣的空间里,晏烛情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可她睡得一点也不安详,双手有意无意地紧紧攥着,似还有许多诉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她分明睡得很浅很浅,却是再也叫不醒了。
离开浮缘城用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路途开始下起淅沥缠绵的小雨。彼时夏末秋来,一夜凛冽的寒风将枝头的枯叶吹得漫天飞舞,而脆弱的几截枯枝则挂在树梢摇摇欲坠。
苍幕之中乌云缭绕,带着郁结已久悲戚化作秋雨,宣泄一般深深嵌入泥土,将大地浸得一片寒凉。
出城后所规划的线路途经一座矮山,因着连绵不断的雨天导致山路泥泞湿滑,我们不得不稍作停歇,将马车靠近遮雨的地方暂时安置下来。而晏烛情的身体却比我预想中腐烂得要快,剧毒在她呼吸停止之后依然向她的四肢百骸不断蔓延扩散,久而久之原本玉白的躯体便被侵蚀为枯烂的黑色。在这样的情况下,众人不得不痛心疾首地将她抬到无人的地方进行焚烧。
偏偏这雨天潮湿,便使得起火格外困难,本是可以闭上眼睛迅速完成的事情,我们却含着悲伤处理了一次又一次。
亲眼见证一个人的死亡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尤其是晏烛情前段日子还是那样鲜活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眨眼间就这样香消玉殒,尸骨无存。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在无力挽回的死亡面前,我心底依然被奔涌而至凄怆和惋惜所覆盖,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都尚且如此,那些同她相识多年的战友更是哀痛得无法自已。性子直的人甚至曲腿跪了下来,呜咽着淌下滚烫的泪珠。姜云迟因着伤势无法大声呐喊,瞪圆的眼睛里又是沮丧又是悲愤,末了竟是直挺挺地站起身,挥剑在野外的山石上一阵乱砍。一向话多的周别也不再出来活跃气氛了,安安静静地双手合十,似乎在为逝去的女子祈祷着什么。
我偏过头,在人群中寻找沐樾言的身影,却见他独自一人站得老远,烟雨朦胧之中,那身黑色的衣衫近乎和远方层叠的山峦融为一体。抬眼望去,于山雨影绰之间,那抹颀长的背影竟隐约透着几分难以形容的孤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