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浮缘风氏唯一的后人——名将之家所引以为傲的女将军风织遥,她也是后宫佳丽三千中独一无二的武家女子,将门之风韵,无人能及。然而我盛忡流这辈子最为仰慕的,还是她那双无可比拟的巧手。所以与之相识数年以来,运往宫中以供她尽心雕刻的玉石材料,皆是由我一手相赠。”那自称为盛忡流绯衣人缓步上前,黑纱之下朦胧的双眼似是无端罩上一层阴霾,“她出宫之后的余生过得甚是惨淡,逃亡途中与四殿下不慎分散,从此再无音讯,待到重逢之时,已只剩下了一座孤坟。我不甘她就此陨落,所以这十三年来,一直在努力还原她本来的面貌……为了她,我甚至放弃了屋中所有尚待完成的半成作品,终年坐在这暗无天日的幽静之地,沉迷于雕刻她那独冠群芳的绝世容颜。”
我一声不吭,心底的温度却是在一点一点地降低下去,仿若无故坠入了千年寒冰,冷得发颤的双眸都在自此层层凝固,丢失了原本应有的光泽。
“你知道,为什么我至今都未能完成这尊玉雕么?”削尖的下巴蓦然扬起,盛忡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毫无征兆地出声问道。
我摇头,并未回答,只是不断后移着脚步,直到背心彻底抵上冰冷的墙壁,方才发觉已是无路可退。
“我手中所收藏的玉器,都是有生命的。无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亦或是什么样的色泽,都永远承载着寄托者所传递而来的玉魂。”伸长手来,狠狠拧着我的臂膀,盛忡流低头靠近我苍白如纸的皮肤,继续说道,“而当年遥妃娘娘为打造九山玉笛所倾注进去的无尽执念,纵是事后漂泊游离了千年之久,也丝毫不曾有半分削减。”
膝盖有些发软,我望着他,仍是坚定摇头道:“你说的那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我所认识的九山玉笛,只不过是一支普通的白玉短笛,如今碎得不成形状,早已称不上有多完整,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用处。”
“不,你说错了。原本的九山玉笛,乃是黑白双端,不过在吹奏一次之后不慎碎裂,方才修复成为黑白两支。而所谓‘完整’的九山玉笛,并非是在刻意强调它最原本应有的笛形,而是在与它本身所必定承载的……最为本质的东西。”盛忡流眯眼喃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当初四殿下将白笛赠予了一名晏姓宫人,而那支黑笛,却是永久留在他自己手中的。”
闻言至此,心脏已是近乎一跃而出,我深吸口气,卖力压下胸口难以忍受的闷痛,犹是强作镇定道:“那又如何?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又与我有何干?”
话音未落,已是一拳陡然落在我的小腹之上,扳指尖锐的顶/端肆意绞入我细腻的皮肤之间,距离全然贯/穿我的腹部,也不过是数寸之余。
我疼得全身都在发抖,无奈身体由他蛮力抵在墙与墙的拐角中央,一时无法动弹,只能勉力半仰着无力的脑袋,任那汗水湿透了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我渐渐模糊的视线。
“与你何干?哈哈哈哈哈哈,那你为何不问问,你是如何会出现在这个千年以前的时代?又是为何,会顺应着你的意念,一路寻到了我的这里?”他狞声笑着,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是在低声哭泣,“你莫不是还在心里自作聪明地想着,是你凭借自己的力量,沿途循着线索,方才找到我的踪迹?”
我愣住了,呆呆凝视着他近乎病态的癫狂笑颜,只觉自己正身在梦中,如今所闻所见,皆不过是一场虚无。
他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仍是在笑,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嘲讽的奇事一般,他边笑,还在用力挥打着我的脑袋,一下紧接着一下的,好似我只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说过了,我的玉,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十余年前,一支九山玉笛骤然奏响,期间所寄托承载的,正是遥妃娘娘千年不散的顽固执念。”五指的关节微微抬起,狠厉而又决然地扣上我的脖颈,那盛忡流垂眼与我相互对视着,一字一句地细细说道,“遥妃亡故之后,有关她的所有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在那黑白两支玉笛之中,从未消散离去——那黑玉之魂,乃所有怨恨与欲念的根本,而那白玉之魂,却是她专属于女子的那份阴柔。”他偏过了头,双手插入我散乱的发间,犹自温柔下来,好似在轻轻抚/摩他所静心收藏的金银珠玉:“那支玉笛奏响最终所带来的,即是撕裂时空,召回了独自在外漂泊千年之久的黑玉魂……而数年之后,与之相生相伴的白玉魂亦是产生了共鸣,姗姗来迟。说到这里,你可算是明白我在说些什么了么?”
瞳孔骤然一阵紧缩,我握了拳,愕然注视着他黯如潭底的深眸,凝聚了周身残余的所有力气,歇斯底里地反驳他道:“我……是人,不是玉。我有名字,有父母,有爱人,也有自己的家。”
他听罢,已俨然是笑开了眉眼,单手将我一拎而起,抛至半空中,复又稳稳扛在肩上,沿路不断朝前下了石阶,一边走,一边颇为嘲讽地对我说道:“你是人……?呵,也许是吧。那双黑白玉魂在未知的地方流离幻化了如此之久,纵是说你已然融为一粒死灰,我也是将信将疑的。只是事到如今,你们双双归来,我这尚未完成的人形玉雕,也算是能给予她一缕丢失已久的活魂。”
言罢,扛着我,踱着沉重如铁的步伐,轻车熟路地与左右幽闭的雕花木窗擦肩而过。匆匆行至尽头,推开横于眼前一扇暗门,继而抬腿迈入了整座辞容楼的最里端处,转头吩咐其间一众恭候在侧的绯衫男女道:“来人,备好绳索。”
众人应声撤退,纷纷为他让开一条前行的通道。而我却扬起眼眸来,强忍心口至后背牵扯不断的疼痛,嘶声问他道:“你想做什么?”
“黑白双玉,乃是相应而生,现下我将你倒悬在这辞容楼的最顶/端处,那远在异处的黑玉必定会有所共鸣,默然循着你的方向追踪而来。”盛忡流扬臂圈起我的双臂,顺着旁人递至手中的麻绳拧于我的腿/间,转而继续说道,“只要引来了那缕黑玉之魂,将你二人一并入火焚烧,物归旧主,还魂入玉,我那塑造了整整十三年的遥妃之像,才能算是真正完工——我想,待到届时,四殿下的心中也必然会甚是欣慰的吧。”
话未说完,已是上前一把掀开了屋内遮蔽光线的茶色珠帘,双手掐于我的脚腕之间,拧得近乎有些泛白。天边灰暗的夜色正在逐步褪却,转而层层弥漫而来的,是东方迷蒙的浅色曙光。我整具身体被颠倒在窗台之外,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反复努力着想要找回记忆的真相,然而耳边幽幽响起的,却还是辞容楼中低哀凄婉的丝缕琴声。
这一刻,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究竟是什么。
不是人,不是顾皓芊,而是归属于风织遥千年执念的另半部分。
我是九山?这样一个荒谬的思想,早在两年前的沧归山上,就已然被我全盘否定了。
——我是它,却也并不是它。如盛忡流方才所言,我和书珏二人,本就是一支黑白长笛上的两个极端,一个怨气缠身,恨意尽显,而另一个则是无欲无求,一生涉尽红尘情深。
近两年以来,我们都在费尽周折地想要找到所谓的九山玉笛,意图寻得其中真正的奥妙,而书珏本人在对于九山的态度之上,更是骇得屡次失去了神智。
我们看似每每分道扬镳,却又无意在冥冥之中相伴而行。我在明处肆意活动,他即在暗处无声相随,这般不言而喻的数次巧合,我原本想着是书珏太过执着的缘故,殊不知在我二人之间,竟是有着如此复杂而又紧密的联系。
——焚烧完整的九山玉笛,就能撕裂时空,返回归处。
按照盛忡流的说法来看,黑白双玉之魂,也是九山玉笛至关重要的一大部分,那么最终需要被完整焚毁的,并不仅是在指那两支相对应的一体短笛——还包含了我和书珏被迫穿越了千年的两缕人形玉魂。
换句话来说,若是当真将我和书珏一同抛至烈火中燃烧殆尽,那么最后通过此种媒介回到的归处,想来也并不会是那千年以后我们所思恋已久的故土家乡,而是那缠绕于风织遥心中长达千年的不散余念。
所以,我存在于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闭上眼睛,我竭力感受着日出东方时所带来的灼烧与刺痛感,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重心所在的方向持续纷涌——那样的感觉,并不好受。
能用的力气所剩无几,我脑中一片嘈杂与喧嚣,亦是无法腾身起来挣扎与呐喊。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正在朝着四肢百骸不断侵蚀蔓延,似是那沉庞夜空中逐步吞并凉薄月色的乌云,掠夺得悄无声息,却也隐忍得无路可退。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选择毫不相信的,然而方才那些亦真亦假的破碎画面,至今还闪烁耀目地在我脑中次次重演。无论是那风织遥意图夺遍天下的勃勃野心,还是她作为女子时倾尽温柔的深情与专注,都在我的四肢百骸间,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些拼命想要忘掉甩开的东西,如今却是在心底生根发芽,愈发趋向于顽强。而那些始终致力于保留的美好记忆,反像是被人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缝,于一瞬之间分崩离析,破碎得体无完肤。
——我不知道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窗外昏昏沉沉地挂了有多长时间,期间正逢旭日东升,烈阳渐渐生得灼/热,一时燃得我满头汗水沿着下巴一路蜿蜒至额间,中途眼前黑过一次,甚至差点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待到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身绯色长袍的盛忡流就闲适懒散地倚在桌子之间,捧着屋中那尊明眸皓齿的颀长玉像反复雕琢,一刻不停。
他喜爱那尊玉像,爱得近乎有些痴狂,或许他倾慕的正是遥妃本身,亦或许,他只是深深爱着手上那件独一无二的玉质工艺。
他时常会自言自语地朝着无人的方向说话,也不知那究竟是在说与谁听的,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像是魔咒一般次次闯入我的心口,无端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说他偏爱绯色,尤其是那宛若桃花一般的浅绯,因为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配得上他专属于遥妃的那份诚挚与钟爱,情深与情切。所以,这辞容楼中上下一众依附于他的忠心“眼睛”,皆是一身明艳销魂的勾人绯色——包括那尊遥妃雕像之上所穿搭的织锦长裙,亦是一袭雍容华贵的深绯。
他说他这十三年来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完成手上这尊尚缺一缕玉魂的雕像。为了寻找流落在外的黑白玉魂,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方法在民间散布有关于九山玉笛的消息,而最终如他所愿的便是,那缕天生不甘安于现状的黑玉之魂,自始至终都将回到归处作为最深层次的念想,所以一路沿着他盛忡流所刻意留下来的大量线索,在疯狂追寻着所谓“九山”的踪迹。
他还笑着说当初那个被人不断追杀险些致死的四殿下段琬夜,如今已在他散尽家财的援助之下自立为王,攻破了昔日那座母亲曾一度向往的浮缘王都,距离彻底踩在段家人的头顶之上,仅仅只剩了一步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