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这样。”段琬夜薄唇一弯,狠厉的笑容便瞬间漾开,“不然留得段惆在,我们谁都不好过。”
“他活不了多久。”沐樾言道,“无需忧心。”
“近来我将精力都放在了孟郁景那处,你们可别在我背后捅娄子。”段琬夜凌然道,“解决了段惆,必然会惊动他这老不死的东西。”
沐樾言淡然道:“我已经安排好城外接应的人,一旦得手便立即撤离浮缘。”
我一惊,喃喃道:“撤离浮缘?”
“是,一刻也不能久留。”沐樾言应道。
“离城远了以后,再对付孟郁景会有些麻烦。”段琬夜有些不耐地摸了摸下巴,声音里却带了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沐樾言示意道:“远是远,但也会相对安全一些。”
段琬夜听罢点了点头,忽地又将目光挪到了我的身上:“还有——你带的这个小丫头怎么办?”
沐樾言轻轻瞥了我一眼,道:“等杀了段惆再说吧。”
我心间一紧,看向他时愈发有些局促不安了。可他也没打算再对我说什么,转而继续和段琬夜筹划离开浮缘城之后的事情。一直到段琬夜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沐樾言才扭头对我道:“回房间去。”
他说话向来带了十足的威慑力,我不敢不从,低低地“哦”了一声便朝自己的房间小步挪去。见我乖顺地回了房间,他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默不作声地跟了进来,反手轻轻将房门合上。
我瞅着他一连串动作,有些心虚地主动说道:“方才……谢谢你替我解围。”
“无妨。我做这些只不过是碍于陆先生的情面。”他漠然道,“你若是一再触碰段琬夜的底线,我也保不住你。”
“底线?”我惊道,“我只不过是和晏姐姐多聊了会儿天。”
他眸中泛起一丝寒意:“那他也只不过可以一刀杀了你。”
被他这句话堵得胸口一闷,我悻悻道:“有这么可怕吗?”
“段琬夜自幼同晏烛情一起长大,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插手晏烛情的事情。”沐樾言沉缓道,“你这么做他当然会生气。”
“生气?”我顿了顿,思索半晌方才喃喃道,“与其说是生我的气,不如说是他在生自己的气,然后撒在我身上罢了。”
沐樾言抬眸,淡无波澜的瞳孔里漾出几分迷惑。
“想来晏姐姐跟着段琬夜那么多年,他们的关系一定不一般。”我沉思道,“可段琬夜却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利用她,所以段琬夜心里一定很矛盾,懊悔又生气,却无可奈何——是这样吗?”
“不知道。”沐樾言摇头道,“我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兴趣。”
“那你对我的事情感兴趣吗?”我倏地转了话题问道。
他一愣,随即给了一个同样的回答:“不感兴趣。”
“有的时候我会想,可能是我的家乡和你们这里的思想有所差异,所以很多观念无法融合。”我凝视着他清冷的面孔,一脸认真道,“可是我学了多年医术,又读了许多书,感觉人的本质其实大多是一样的。”
迎上我灼灼的目光,沐樾言不以为意道:“你想说什么?”
“你不也是这样的吗,有的时候明知道会留下遗憾,却一定要去做某件事情。”我有些悲伤地低下了头,黯然道,“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女孩子违背心意去陪伴另一个男人,是很残忍的事情吗?”
似乎感到我突然低落下来的情绪,沐樾言微微缓了语气说道:“早些年认识陆先生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师父他……”
“但是医者之仁是不能用在战场上的。如今整个浮缘城都陷入明争暗斗,稍不注意便会形成疏漏。”沐樾言肃声说,“任何形式的心软都有可能造成失败。”
“可能你们会觉得这是心软,不过于我来说却是一种牵挂。”我诚挚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就像如果阿言你意外身亡,我会难过一样。并不是所谓医者的仁慈,只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情。”
沐樾言深邃的眼睛微微颤了颤,仿佛从未预料到有人会在意他的死亡一样,有些意外地注视着我。
“战争不意味着感情的丢失,不是吗?”我轻声问道。
不动声色地思虑了许久,他却还是毫不动摇地回应我道:“……我不知道。”
好吧,对牛弹琴。我有些无奈地趴到了桌上,感觉方才我的一番长篇大论都成了泼出去的水。
就这样,我们都没再说话。
夜色绵长,细腻的月光轻轻悄悄地自窗户缝里溜了进来,在沐樾言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安静了有好一段时间,最后竟是他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主动开口说道:“段惆的事情过去之后会暂时消停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你就去找你想要的东西吧。”
我一愣,眼底倏地亮了起来:“你是说我可以去寻找‘九山’吗?”
“找到‘九山’,你就老老实实离开这里。”他面无表情道,“越远越好。”
倘若真的找到了“九山”,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有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着实是泼了我一头冷水,便忍不住追问他道:“阿言,我有那么让你讨厌吗?”
“你不适合这个地方。”他不置可否,“在那之后我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跟着只会拖后腿。”
“那我现在有拖后腿吗?”
“有。”这次没有任何含糊,他毫不否认地说道。
一开始我是并不想承认我容易拖后腿这件事情的,所以被沐樾言这么说了之后,我心里有着极度的不平衡。一直到之后亲身经历了,我才欲哭无泪地觉得沐樾言的说法是正确的。
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段琬夜关了雁昔楼的大门,撤下了所有的招牌。在他手下装扮成伙计的同伴们则被分成了两波,一波要提前到城外做接应,另一波则潜伏在城内为正在进行的计划做准备。
这个时候我的多余之处就极为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因为我本身并不隶属于任何人,也没有需要完成的任务,所以到哪边去都是个货真价实的累赘,再说自己不拖后腿都觉得不好意思。
五日后的清晨,段琬夜带着黑压压的一小群人准备前往城外,在那之前他提议将我也一起带去,却被晏烛情出面拒绝了。
“这小丫头是沐兄这边的人,理应跟着我们一起走。”她抓着我的手,胡乱地扯理由说道。
“随你,只要你不嫌她碍事。”段琬夜眯了眯眼睛,难得纵容了她一回。
晏烛情却弯了红唇,绽出一抹桃花般甜腻的笑容:“有点碍事,不过不让人讨厌。”
彼时晨光熹微,无意识地照亮段琬夜错综复杂的眸子,他定定伫立在逆光的树荫下,几片随风散落的叶子顺着他的视线飘向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在城外等着你。”他亦回以她一个别扭得不像样的笑容。
两日后段琬夜已然彻底离城,而我们城内一席人则通通换上便装,潜伏在“剑有仙居”的二楼包间里,按照新获得的情报来制造和段惆的“偶遇”。
一堆人窝在一个小房间里多少有些拥挤,而我更是在旁观察得真真切切——段琬夜手下除了姜云迟和晏烛情皆为男子,且一个比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我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同伙”,一瞬间有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姜云迟一直对我的到来表示异常愤怒,一边夹菜还不忘一边念叨道:“为什么这个破丫头片子也在这里?坏了事可如何是好?”
“殿下带出城多半不会善待她,这丫头又笨又倔,发生口角可不得了。”晏烛情以茶代酒,正为一会儿要做的要紧事“热身”。
这时人堆里一圆脑袋小眼睛的男子也发话了:“多可爱的小姑娘啊,我还以为像沐兄那样的性子没有姑娘敢招惹呢。”
此人名为周别,是他们之中难得随和多话的人,偶尔会出来活跃活跃气氛,就是这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专找些胡话来寻人开心。
我听了他的话吓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忙偷眼去瞧身边的沐樾言。这厮却始终置身事外,高冷地一个人闭目品茶,我们说了什么他压根就没听进去。
姜云迟倒是反应极大,怒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姓周的,再胡说老娘一刀宰了你。”
我见状忙夹中间做起了和事佬:“开个玩笑而已,母老虎你别……”
完蛋,祸从口出。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晏烛情一口热茶喷了出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周别一张圆盘似的脸活生生笑成了椭的——连沐樾言都轻轻放下了茶杯,唇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眼睁睁地看着姜云迟一张红润的俏脸瞬间转为铁青色,瞪着我呵斥般的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周别在边上火上浇油道:“此形容甚为贴切。”
我忙向后挪了一点紧贴着墙壁,姜云迟则不依不饶地伸出利爪朝我扑了过来,额上青筋突得像是要爆炸了一般:“臭丫头,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眼看着场面陷入一片混乱,还是沐樾言出手制止道:“罢了,玩闹也要有限度。”
姜云迟半僵在了空中,想起什么似的撇了撇嘴,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一边安安分分地坐了回去,而那灼人的目光却依旧停在我的身上。
我看得心里发毛,连忙低了头谦卑地对她说道:“姜……姜姑娘,对不起。”
姜云迟刚要就此作罢,周别那小眼睛又开始说起了鬼话:“为什么对着晏姑娘就是晏姐姐,对着她却是姜姑娘?”
这一下可不得了,姜云迟的脸顿时又化为了令人生怖的碳黑色,似乎随时能冲上来把我撕个粉碎。我心说这个梁子可算是结下了,怕是以后都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顺着周别的话头,我才将目光挪到了晏烛情的身上。方才没注意到,如今细细看来,在我们一群身着便装的“路人甲”面前,她可谓是鹤立鸡群——长发以一枚珍珠镂空金簪盘起,身着一袭烟红色梅纹纱裙,细腻的腮红将她苍白的面色缀得光滑如绸。
打扮得如此出彩自然是有原因的,这一次我不再认为她是美得让人心生羡慕,而是美得溢满了悲哀。
感到了我略有些失落的目光,晏烛情将到嘴的茶杯放到一边,回望我道:“怎么了小丫头,马上要离开浮缘城了,你不高兴吗?”
姜云迟努努嘴轻蔑道:“毕竟是小孩子,搬个家都能不开心。”
我则摆摆手道:“本来也没住多久,哪会因为这个不开心。”
“大伙儿做完了正事,集体到城外快活去,这可是件大好事。”周别捧起酒杯笑盈盈道。
晏烛情亦是一脸兴奋道:“对呀,那时候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别想得太轻松,段惆之后还有孟郁景。”沐樾言听罢,便毫不留情地开始泼冷水。
“沐兄你这个人,唉!”周别圆圆的笑脸立马垮了下来,直叫苦道,“老是这样煞风景,怎么能讨人家小姑娘欢心呢?”
沐樾言眸中一片冷淡:“我并没有打算讨任何人欢心。”
我在旁听得心里直犯虚——毕竟周围的人会有这样的误会,都是因着我留下来的理由过于暧昧不清。我原想着沐樾言生了一张好看的俊脸,身边有一两个女孩子主动贴着倒也不奇怪,谁知道他到了哪儿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估摸着也只有我这么不要脸皮地跟着了。现在想来,连和他并肩作战多年的母老虎都不敢靠他太近,也难怪一开始我叫他“阿言”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脸稀奇。
周别被沐樾言冷得苦不堪言,正要对着我哀嚎出声,却突然被晏烛情硬生生出言打断。
“打住,段惆在楼下了。”
她柔婉的声线里是出乎异常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