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樾言听罢,便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道:“玩世不恭?拈花惹草?”
我弯了眉眼,一个劲地猛点头道:“是啊,你……”
话未说完,已是被他抱着腰侧托了起来,稳稳实实地挂在他胳膊上,淡声道:“要当真如此,我惹的这株草,倒是蛮横的厉害。”
我拧了眉头,格外较真地质问他道:“为何是草……不是花啊?”
“你猜。”
“不猜!”一筐子药材砸他头上,我顺势从他手上跳了下来,一板一眼地说道:“懒得和你折腾,这些药材,都是给你准备着拿到山下去的。前阵子从浮缘城那边过来的士兵,怕是伤了有一大半吧。这药箱里什么都有,大部分是治皮肉伤的,治伤风一类内症的药方子也写上去了,镇里应该都有得卖,你明早就拿下山去交给孔绥将军,知道了吗……哎,你在听没有?”
沐樾言安静无声地站在我对面半尺之外,一手提了药箱,一手抓了竹筐,应声回答我道:“在听。”
算了,他少言寡语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我无奈地撇了撇嘴,正要收拾衣物打水沐浴了,忽觉腕间一紧,回身一看,竟是被他伸手拉住,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了,木讷开口问我道:“你就交代这些,没别的想问的事情了?”
“嗯?”抱衣服的动作微微一顿,我抬眸反问道,“我还能问什么?”
目光踌躇地打量了我一眼,沐樾言低声说道:“殿下有意重回谨耀建立政权,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心里有什么想法,和我说说,不要一个人闷着。”
“嗯……阿言,你要听我说句实话么?”我脸色一时不大好看,却也不一定是因为生气。只是谨耀城对于我来说,确实有很多糟糕的回忆,转眼一年过去,我一直在努力尝试着将它们忘个一干二净——所以,一般人只要不提,我也就当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潜意识里不愿面对的事情,说白了,也算是我自我逃避的一种方式。
沐樾言瞧出我情绪有异,忙是将手中药材搁置一旁,上前来双手紧握我胳膊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我都会听,也愿意和你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
“你知道的,谭夫人那件事情,我……我没法……唉,我当真不想提这个。一年前的时候我还懵懂得很,看到她没了孩子,也就觉得心疼和愧疚。后来走的地方多了,遇到类似的情况也多了,仔细体会一下那种为人父母,又突然惨痛丧子的感觉……这就已经不是用简单一个‘悲’字能直接形容的了。”我喃声道,“总之,段止箫这种极端的做法,我不赞同,也绝对不会原谅。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也不想问我和他谁更重要的一类傻问题。所以,阿言,我只希望,以后相同的事情,不要落到我自己的头上——我不想在费尽周折助他一臂之力后,再毫无痕迹地被他反咬一口。”
一长串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诉说完毕,我面上凝重的情绪却是只增不减。沐樾言听罢无声静默了许久,一直待到想好措辞了,方才拉着我缓缓坐回榻边,拍着我的脑袋温言道:“皓芊,你听我说。且不论殿下此番抉择是否会一锤定音,倘若你当真对之前的事情颇为介怀,我会送你到相对安全的地域以远离战火硝烟,等到以后……”
“不要,我要跟着你,不等以后了。”我一口否决道,“你这副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样子,别说是三年五载,我要是现在直接拍屁股走人了,怕是还要傻乎乎地等上一辈子!”
沐樾言垂眸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凝声道:“你这是打算把我吃抹干净了,再送到别的地方去做活寡妇不是?反正别的事情我不管,我要跟着你,死也要跟着。如果段止箫以后发起疯来要派人拿刀砍了我,我只希望那个人不是你。”
“说傻话。”沐樾言伸手揽了我道,“有我保护你,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
我闭了眼睛,没再说话,脑海中兀自漂浮着箫霜园那一日大雪纷飞的冰冷场景,我曾不经意问过他类似于这般的蠢笨问题,他是如何回答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能回忆起他那时渐行渐远的黑色背影,于我来说,就像是永远触不可及的微渺天光。
次日清晨,恰是时隔半月的雨后初晴,寺中地砖上隔夜的水渍无形干了大半,然而那些个冒了新绿的枝条,却还隐约闪烁着几滴晶莹。沐樾言难得没急着起早,窝在榻上安静地陪我躺了一会儿,一直待到我睡眼惺忪地醒过来了,方才慢悠悠地翻身下榻,洗漱穿衣,下山去给孔绥及其手下众兵补送药品药方。
沐樾言此人睡相极好,我曾一度怀疑他睡前拿尺子比过床榻的距离,那一躺上去就跟块木头板子似的,动都不动一下。倒是我一向睡得沉却不踏实,夜里老爱翻身,偶尔一咕噜就滚到他臂弯里了,蹭一蹭,觉得热,又往墙角里缩。也是亏得他定力极佳,只要闭上了那双眼睛,饶是我再怎么上下折腾,他都只是一条安分的死鱼,从不凑近来动手动脚。
如今他走了,那床榻上登时空了一大截,我裹着被子打了几个滚,终是难以再次入眠,索性挣扎着爬了起来,伏在窗台上看起了日出。
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这般平静地接触室外的阳光,再望之时,还难免有些许意外的不习惯。我一言不发地靠在窗沿上发了一会儿呆,待到偏移了目光渐渐往下看去,便恰好对上了一抹晃晃悠悠的翠绿色身影。
近来的段岁珠比起以往来说,要安分了不少。约莫是在浮缘城外那一场战争中吓得厉害了,还险些给人打折了一条腿,所以刚落脚颠因寺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闭门不出。现下瞧着她瘸着腿一蹦一跳的欢脱模样,倒像是个没事儿人似的,一大早就在走廊里到处乱窜。
这会儿见她一脸恍惚迷离,眯着眼睛从外探出了一颗小巧的脑袋,就像是初春刚冒出的新芽儿一般,着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一时来了兴致,便忍不住凑上去了一些,盯着她那张精致明艳的面庞笑道:“公主殿下,现在时辰还早呢,你大病初愈,不应该多在房间里歇会儿吗?”
段岁珠不答,只是噘着嘴巴,小声嘟囔道:“奇了怪了,我方才还看到沐公子从这间屋子里出来,怎的转眼就不见了?”
还惦记着沐公子呢!我无奈地想道,也不知道该说她是执着痴情,还是反应迟钝。我和沐樾言这层关系,明眼人一扫过去就能立刻看透,偏偏她段岁珠明知道人家有主了,还一定要凑上去胡乱折腾——这不,才因为躲在营地里偷窥被人抓了去当人质,现在可好,身上伤还没愈合呢,就直接溜出来堵人了,完全没有长半点记性。
仔细想了想,我便低头对她说道:“公主,我早说了,沐公子既是娶了妻的,你又何必一直揪着他不放呢?”
“那你说,沐夫人在哪儿?”段岁珠不依不饶道,“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我都没能见着她的影子。”
“呃,你觉得她应该在哪儿?”我反问道。
“兴许在这间屋子里。”段岁珠扬起下巴,指了指我的房间道。
我黑了脸,心道我这存在感究竟是低到了何种程度,饶是她站在我面前了,也不曾质疑过我的身份。单手撑在窗前,我瞅着她,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了,不经意地轻声唤她道:“公主,你就没有想过,沐夫人很有可能就近在眼前吗?”
“嗯?”段岁珠的大眼睛眨了一眨,不经意地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旋即撇了嘴巴,似有些轻蔑地揶揄我道:“小师妹,你是想说……你?”
“我怎么了?有何不妥?”我挑眉道。
“别啊,小师妹,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段岁珠嗤嗤笑道,“说谁我都信,唯独不信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了?”我凉声道。
那段岁珠轻哼一声,双手捧着那对红苹果般光滑的小脸蛋儿,很是得意地开口说道:“皇兄不太喜欢你啊,当我看不出来嘛?纵是你和沐公子再怎的熟悉,他也不会违背皇兄的意思不是?”
我听了,一时也耐不住笑容,方要犹豫着开口说个“不”字,忽觉头顶一凉,一缕清风呼啸着扑腾而过,再度抬眸之时,已是一只通体麻灰的小信鸽站在了床沿的边缘,一左一右地抖动着身上蓬松的羽毛。
想来该是沐樾言平日里用以交换情报的专用鸽,瞧着还挺有灵性,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上段岁珠的,眨也不眨一下。段岁珠这小丫头以往是蛮横惯了的,如今一眼让她发觉了新鲜好玩儿的东西,二话不说,就要扑上来夺,好在我眼疾手快,先她几步将信鸽腿上小竹筒取了下来,旋即挥着手掌便将它放飞了出去,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就径直钻入云层之外没了踪影。
“哎,小师妹,你这是做什么?说你几句,连只鸽子都要和我抢了?”面上无端多了几分不满,段岁珠立马倾身上前,狠狠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没空搭理她,转身自竹筒中捻出一张质地粗糙的纸条,摊开一看,字迹还颇有些潦草,若非仔细端详,一时还当真是辨认不得。
——薛临“断碧林”众已散,悉数归于段琬夜手下。薛临本人则独自一路驾马朝北,未带任何贴身下属,不知将去往何处。
蓦然看至此处,我心底已是无端起了一层难以抚平的涟漪,一时再顾不得段岁珠在我身边大呼小叫,推开房门即是冲了出去,沿着寺内笔直交错的悠远长廊到处寻找陆羡河的身影。
幸而此时的他正与书珏二人站在后院中晾晒新采的干草,我不过微微拐了个墙角,便能无意瞥见他弯腰择药时颇为专注投入的身影。
陆羡河向来反应不精,倒是书珏隐约察觉到外来的脚步声响,立马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我焦灼而又无措的面色,便不由得抬起下颌,冷冷出声问道:“顾皓芊,你不是该去斋厨里煎药吗?跑到院子里来做什么?”
“我有事找师父。”侧身与他擦肩而过,我一把上前抓了陆羡河的衣袖道:“师父,师父,你来看看这信。”
陆羡河这会儿正低头忙着呢,由我这样急声一唤,忙是抬起了那双沾满泥渍的玉手,挥舞着接过了纸条道:“何事这样急躁啊?为师手头上的活儿都还没忙……”
话到一半,却是生生顿住,再不吭声了。
安然自若的眼眸略有些僵硬地垂了下来,像是在盯着纸条的上方,又像是径直望向了地面。
“阿芊,这信是从哪儿来的?”声音在无意识地颤抖,陆羡河偏头凝视着我,喃喃问道。
我见他这副模样,倒是突然有些害怕起来,退后了两步,如实答道:“阿言屋里的小信鸽,方才送过来的。”
“可曾让太子殿下撞见?”陆羡河再度追问道。
“不曾,就是鸽子飞进来的时候,公主在旁边瞧着有趣,追着说了几句。”我低声道。
“那行,等阿言回来……等阿言回来。”额上无端冒了一层冷汗,陆羡河一手重重搭在我肩上,面色沉庞道,“这事情可千万不能让殿下知道了,只要是稍微走漏了一点儿风声,你薛叔叔怕是要直接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