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删节】
一夜长眠,屋外接连不断的雨声却终究是停了下来,将所有潮湿的气息都停留在了晦暗不清的梦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耳畔皆是颠因寺内缓慢而肃穆的打板声响。我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探手去触摸昨夜还在的枕边之人,然方触及身侧一团冰冷凝固的空气时,沉寂已久的心跳一下子就乱得失了理智。
强忍着周身撕裂一般的尖锐疼痛,我披散着长发,踉踉跄跄地从榻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即刻前去推开了房门。彼时天还未亮,寺中却已是诵经声起,低敛而虔诚地,在耳畔绕起一圈微渺的涟漪。
沐樾言一身几近融入夜幕的沉黑色衣衫,笔直立于走廊的边缘,袖口殷红暗纹细腻流淌,似是刀尖上的裂痕。而他对面所安静伫立的,则是一位以单手立掌,面色从容祥和的年迈僧人。
约莫是在认真交谈着些什么,瞅着他二人神色严谨,还说得颇有些投入,我便忍不住想凑上前去听一听。方抬腿朝走廊里伸出了一只脚,还没能落地,他冰冷的余光就横了过来,生生瞪在我那光溜溜的脚丫子上,眼神像刀子在割。我愣是给他逼得后撤几步,战战兢兢地缩回了房间里,一边就着冷水仔细洗漱了一番,一边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兀自一人上下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瞧着他推开了房门走进来,还没能开口说上一句话,就听得他冷下了声音,毫不留情地斥责我道:“顾皓芊,你又不穿鞋。”
我眨眼睛,见他提着我那双绣鞋就要凑上来了,刻意抱着膝盖躺回榻上,偏偏不让他给我穿。
结果半秒钟之后,沐樾言又一次黑了脸,继续出声责问道:“顾皓芊,你用冷水洗脸?”
“是啊。”我嬉皮笑脸地望了他道,“怎么了,你要骂我?”
“……”额角青筋一抽,沐樾言转了身,凉声说道:“我不骂。你等着,我去叫你师父。”
这回,倒是轮到我扯着他不放手了。幸而他也并不是真心要走,遂由着我那么可怜巴巴地扒拉了两下,也就坐了回来,转身无可奈何地伺候我穿好了鞋袜,复又出门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走至床前,对我说道:“过来吃点东西吧,现在时辰还早,吃了再好好睡一会儿。”
我腿疼得厉害,稍一分开,就有些许发软。约莫是我那不自然的动作让他瞧出了异样,他干脆弯下腰坐到了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道:“你坐着,不用起来。”
我脸上在悄然发烫,没敢应他,只是颇为羞赧地点了点头。抬眸时望着他的耳根子也是红得在烧,低头舀粥的动作倒是意外的柔和。
“我方才让人备了热水,你再要用的话,别用冷水。还有,下次出来记得穿鞋,光着脚容易着凉,明白么?”沐樾言握着瓷勺放在嘴边吹了一吹,递到我面前,缓声说道。
“好。”我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热粥。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
小心翼翼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沐樾言低低问道:“你……还疼不疼?昨天出了血,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没那么娇气。”我摇了摇头,转而对他说道,“就是腰腿有点酸,吃完去热水里泡会儿就没事了。”
“你慢点吃,吃饱了我帮你按按。”沐樾言道。
我边喝粥边笑道:“行啊,技术不予置评,服务倒是挺周到。”
沐樾言脸色一黑:“……夫人觉得不满意?”
“呃……我,我开玩笑的。”瞅着他一副要怒不怒的样子,我慌忙偏了眼眸,迅速转移话题道,“好了阿言,我们不提这个了,说点别的,说点别的成不成?”
“说什么?”
“嗯……我方才瞧着你和门外的大和尚聊得挺投缘的,你们在谈些什么?”我不经意地轻声问道。
“那位是颠因寺的住持方丈,庆元大师。先皇驾崩之前,曾多次带着太子殿下来此地休养生息,吃斋诵经,所以我和他也有过几面之缘。”沐樾言淡声回答道。
我听罢,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咬着勺子凝眸追问道:“他……他说啥了?是不是我们昨晚……那啥动静太大了,吵到人家休息了?”
“不是。”沐樾言哭笑不得道,“不过是询问了几句浮缘城的现状罢了。他老人家虽不问政事,却依旧是心怀苍生,常常感叹于天下时局多变。这一点,倒是和你师父颇有些共通之处。”
“嗯……要说师父的话,浮缘城那一战,他本人也是极为乏力的。”我想着陆羡河昨日清晨那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揪得有些疼,“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想和薛先生一起走,可是到最后,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段止箫的身边,舍弃了他心底最渴望的东西。”
“陆先生和薛临的处境天生不同,彼此的信仰也有所差异。就算是知心之交,也该随时明白自己的立场。”沐樾言声线平淡道,“皓芊,你对陆家祖上背景的了解还是太少。陆家世代忠臣,向来都是倾心辅佐于段家帝王身侧,不曾有半分其余的杂念。所以,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职责的角度来看,陆先生的一走了之,都不会让他从此抛却重负,轻松前行。”
“如果是从爱的角度呢?”乌黑的眸子有片刻的失神,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撇开别的东西不谈,这么单单一个字,就已经是感情的本质了。他曾经因爱抛下过很多东西,一度为之萎靡不振,不是吗?”
“傻姑娘,你太天真了。”沐樾言曲指前来勾了勾我的鼻梁,“你再仔细想想,陆先生他不也是因此而丢失了更多弥足珍贵的事物么?”
我拧眉道:“你硬要这么说的话,确实是这样。不过……”
话到嘴边,却是欲言又止。沐樾言深邃暗淡的眼眸沉了下来,转而径直凝视着我道:“不过什么?”
我怯懦地后缩了一段距离,有些犹豫不决地对他说道:“我来给你打个比方,虽然我觉得这个比方不太恰当……但是我说的,也恰好是我一直想问的。”
“嗯,你说。”沐樾言容色淡薄道。
“假如你是我师父,而我是当年那个弃明投暗的薛先生,你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样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我仰头,眯了眼睛直视他道,“拿刀砍了我,还是干脆断绝往来,不再有任何无谓的纠葛?”
“你能够舍弃那份喜爱,把感情往绝路上逼吗?”沐樾言抬起下颌,眸底一片幽深。
“万一我能呢?”
“你想听委婉一点的答案,还是想听直接一点的?”沐樾言面无表情道。
心里莫名起了一圈曲折波动的涟漪,我四肢僵硬地坐直了身体,干巴巴地问道:“你先说委婉一点的吧,我怕我一时受不住,想休了你。”
大手在我脑袋上若有若无地拍了一拍,沐樾言将见底的瓷碗收回了桌前,不温不火道:“我说了,你和你师父不一样。我们和他们,更不一样。”
嗯?这么……委婉的吗?
“什么意思?哪里不一样?”我一头雾水道,“你干脆说得直接一点,我听不懂。”
冰冷的大手顺着头顶微微下移,有意将我略有下滑的衣领拉得严严实实,沐樾言凑过来,在我耳畔低道:“你若是像薛临那样走得远了,还偏要和我作对,我自然有办法抓到你,让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
“嗯?你是说笑的吧……我长了一双腿,不就是用来跑路的吗?”我扬着下巴扫了他一眼,方要挑衅般的朝他摆腿示威了,周身层层叠加的撕痛便登时骇得我面色一阵惨白,半晌挣扎,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羞红了耳根,细声细气地对他说道:“你……你舍得这么残忍?”
“你认为呢?”沐樾言眯眼道。
“呃,既然是这样……”我空出一只手来扣在他腰间,良久思忖,复又抬眉道,“那你来说说,为什么我师父留不住薛先生啊?”
沐樾言黑眸一沉,似笑非笑地摁住了我的手掌,意味深长道:“这你得去问陆先生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我只要是不经意瞧见了陆羡河的半边影子,便立刻会涨得满脸通红,手足所措。
首先,我得要确定的就是,陆羡河与薛临两位……都是活脱脱的大老爷们儿。虽然事实上,在过去近七八年的时光里,我潜意识一直将陆羡河看作是娘亲一样的温柔人物。
——瞧着他一身白衣如云似烟,柔顺长发触及腰际,虽使得一手利落的好剑法,却是从来不见得他争强好胜。
所以,就这么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男子,在对上薛先生的时候,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形呢?
两个立场处境全然不同的男人——谈感情?太艳俗……谈大义?又太疏离。
正待一人坐在门外的长廊边上绞尽脑汁,思前想后的时候,忽觉头顶一沉,一只纤手不轻不重地罩了下来,摁了一摁,霍然开口说道:“小兔崽子,昨天愣是在外头瞎折腾,这会儿可知道歇下来了?”
“师父。”我抬起头来,盯着他,仔细打量了半晌,那一团浆糊似的脑子里,却犹然想着些更为悠远的事情。
好在陆羡河并未发觉我的异常,倒是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语气平常道:“阿言呢?不是昨日夜里才回来的?”
“他今晨下山去了,说是接应出城来的孔绥将军,要晚些才能回。”我道,“师父找他有什么事吗?”
陆羡河偏了目光,淡淡道:“没什么,就问问。”
我仔细想了一想,便试探性地出声问道:“师父……是想知道薛先生的消息吧?”
陆羡河神色一僵,不置可否道:“不是他派人去跟着的吗?也就顺便了解一下罢了……再说了,这南北两地兵荒马乱的,我也不指望能够打听到什么消息。”
我听了,忍不住直笑道:“是是是,我明白了,师父不用说,我什么都懂。”
“阿芊,你又戏弄为师?”陆羡河眉目一挑,明显不悦道。
我忙是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向师父讨教……特别想。”
“什么问题?”陆羡河漫不经心道。
“嗯……师父,你看咱们师徒七年,无话不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吧。”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你与薛先生二人乃是莫逆之交,虽非志同道合,但也算得上是推心置腹……所以,于情于理来讲,你们是不是……断……断……断……”
“哎哎哎哎哎!”慌忙将我嘴巴捂住,陆羡河狠狠瞪了我道,“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满嘴胡话,不知羞耻!”
“别呀,师父,你要不告诉我吧,你不说,我总得一个人瞎猜。”我捧了他的胳膊道,“你就当咱们是一对好姐妹,躲一块悄悄地议论心事,绝不让旁人听见。”
“谁跟你是好姐妹?没大没小的臭丫头。”反手一记爆栗敲在我额前,陆羡河连连后撤几步,站起了身来,也不正面应答,只是转过了头去,半是推脱,半是逃避地说道,“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一会儿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睡醒了,我还得赶紧给他们煎药去。”
“诶,师父,师父!才坐下呢,你怎么就要走了?哎别跑啊师父……”
眼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愈发走远,我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巴巴地趴在一旁的廊柱之间,兀自在脑海里进行无边无际的遐想。
一直待到日落西山,夜幕渐昏,那晨时下山安置孔绥等人的沐樾言方才匆匆归来。我一早唤人备好了斋饭和热水,他倒也不急着用,只是径直推开了段止箫的房门,预备着先行汇报山下的不同与状况。
彼时春雨未停,颠因寺内一片潮湿与阴冷,段止箫因着伤病难愈,只能整日窝在暖炉跟前,一碗接着一碗地服用汤药,如今半月累积下来,昔日修长匀称的身形已是无端消瘦了一大半。方推门而入之时,他正闭目斜倚在榻前,木然同陆羡河闲谈着一些琐事,蓦然见了我的到来,愣是将面色沉了下去,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僵了一半,似是颇有些许不悦。倒是那陆羡河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来,不咸不淡地招呼我道:“阿芊你过来。”
我顺着他的指示走到榻边,将手中热气升腾的汤药也一道端了过去,一板一眼地对他二人说道:“这是今日份的汤药,还请殿下务必趁热喝完。”
段止箫冷着脸没吱声,幸而陆羡河将那碗汤药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饶有兴致地凑近去闻了闻,很是满意地赞许道:“不错了,味道是对的,就是入口可能会有点苦,可有给殿下事先备些蜜饯?”
“师父,蜜饯上火。”我翻白眼道,“再说了,多大的人了,苦点的药,还要靠蜜饯哄着么?”
“你……”眼看着那段止箫又要生恼了,陆羡河忙是一把将他摁住,转而揪了我的胳膊,轻笑着喝止道:“行了,阿芊,莫要犯倔。你之前冒险给殿下喂诛髓丹的事情我也听他说了,这事儿也确实没法评价好坏。以毒攻毒固然是正确的想法,但诛髓丹之毒性剧烈,一旦留了半点余毒在体内,可就不是区区箭伤就足以比拟的了,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