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包扎上药的动作一刻不停,必要的时候,还需握起锋锐的小刀剜去伤者几近溃烂发黑的伤口。
耳畔短兵相接的厮杀声响连绵不断,鼻间充斥着粘腻而又咸腥的血汗味道,肆意交织在庞杂不堪的空气之中,引得人大脑阵阵发晕。
这样九死一生的危机时刻,我能够不遗余力地救治战场上倒下的每一个人,却唯独……救不了我最想要救的那个人——
巍峨屹立的城墙之上,殷红似血的身影紧握着手中堪比月光寒凉的狠厉弯刀,迅捷如风一般地径直抵上了段琬夜的面门。而守在他身边的三大壮汉逐一被割断了脖颈,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瞬间失去了呼吸。
浓稠的血流顺着城楼的边角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蜿蜒曲折地浸湿了小半块墙面。
空气中的味道潮湿而又刺鼻,浓郁而又沉闷。大片的阴霾,逐渐覆盖了整个头顶,随之纷至沓来的,即是云层间源源不断的雷声。
不过片刻之余,倾盆大雨便像是咆哮的猛兽一般如期而至,剧烈而又汹涌地同半空中飞舞的箭矢无端混淆于一处,登时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眸。
犀利的闪电劈开了半边天空,恰似段琬夜手中腾飞而起的银白剑刃,于无形之中,划破了城楼上如沉铁般浑浊的气流。沐樾言眸色一凝,猝然扣动袖中弩机,正欲一箭射穿他的咽喉,偏在那抬起手臂的一瞬间,段琬夜仰退三尺,以迅猛银剑直接对准了脚下一动不动的翠绿色身影。
乌黑长发将大半张脸遮得严密而不透风,他那一身紫衣染满了刺目的猩红。饶是如此,却依旧是坚定不移地攥紧手中长剑,仰头对沐樾言说道:“你不是段止箫。”
沐樾言面无表情地拔刀与他相对峙,却并未回应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
段琬夜勾了嘴唇,道:“我觉得挺好笑的,你说呢?”
话音未落,疾如骤雨的刀刃,已是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脉,顺势挑开了那人长发之下浅薄的一层面皮。而与之相对的,那人手中被磨钝的银白长剑,亦是蛮力击碎了沐樾言头顶用以覆面的沉厚兜鍪,随后即刻吐血倒地,转眼没了呼吸。
——段琬夜和段止箫,果真是一对不折不扣的亲生兄弟啊。
幽暗的瞳孔一阵剧烈的紧缩,沐樾言一手将楼顶的段岁珠揽入臂弯,一手引燃了怀中用以警示众人的红色信号弹,转而厉声朝城墙下急喝道:
“城楼上的不是段琬夜!”
可是,在发觉这一切诡秘阴谋的那一刻,所有的警醒与提示,都已经成了黯然失色的陪衬。
漫天降落的阴雨之中,一支疾而凌厉的无形暗箭,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段止箫胸前一整片坚硬的铠甲,径直抵入了他左边胸膛的要害之处。
修长的背影狠狠一颤,他摇摇晃晃地倾身跪在了蓄满雨水的地面之上,仰头咳出一口黑血。
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皆是惊恐而又仓皇地,朝着段止箫所在的方向,投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沐樾言单手将段岁珠驮在肩上,旋即一个闪身跃下了高耸的城墙,心急如焚地冲周围一众人扬声喝令道:“愣着做什么?保护殿下!”
众士兵听罢即刻回神,纷纷上前高举手中盾牌,为场中三人死死围起了一座紧密严实的城墙。
而与此同时,那毫不起眼的城楼之下,顷刻探出了另一抹悠然自得的闲散身影,洋洋得意地举起手中一发即中的小型暗弩,嬉皮笑脸地对着沐樾言说道:“怎么样啊,沐樾言,是你演的太子像,还是楼上那位演的我像?”
沐樾言没说话,竭力一指点上了段止箫胸口要穴,转而倾身将他护入怀中,以此避免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这一□□法,也是从你那里学会的,不知道打在你家太子殿下身上,疼还是不疼啊?”段琬夜高傲而又癫狂地伫立于城墙的缝隙之间,抬手举起腕间暗弩,朝着沐樾言所在的具体方位,即刻扣下了指间催人性命的弩机。
偏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一柄突如其来的白色纸伞横空而起,携了一路纷纷扬扬的巨大水花,凌厉而又决然地疾驰而往,与那半空中斜飞而来的□□两两相抵,霎时被划开了一道参差不齐的狞恶裂口。
于我还在埋首为伤者处理伤口的同一时间,身侧白衣如雪的陆羡河已是翩翩而起,飞身踏过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群,扬腿朝上一踢,正中那纸伞伞柄。周围一众士兵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陡然敞开的大伞已是飞快飘出一团灰白色的浓稠烟雾,登时遮蔽了外围一圈人的所有视线。
段琬夜面色大震,正欲唤人前来发动攻势,却被沐樾言抬手一记毒镖刺中胸膛,连连后撤数步之余,险些一个趔趄跌下城墙。
陆羡河眼疾手快,一手驮了段止箫即刻涌出人群,来到战场后方,一把扣住了我的肩膀,沉着冷静地出声交代道:“阿芊,你听着,为了以防万一,殿下早已预留能够撤退的万全之策。往身后东北方一里地外的城镇边缘,是遇陈江的一处码头,那里备了几艘小型船只,你和阿珏一起,带着殿下过去,一路往北划到尽头,抵达闵余镇外的颠因寺,到那里,会有人出面接应你们。”
我心口陡然传来一阵尖锐难忍的绞痛,仰头望着烟雾之外早已没了踪影的殷红色身影,沉声问道:“那师父和阿言呢?”
陆羡河早已是焦灼难耐,抬掌一把推着我和书珏二人厉声道:“走啊!”语毕,抬头见我眸底一片黯然之色,便缓下声音对我说道:“师父不会有事,阿言更不会有事。趁烟雾还没散去,赶紧带着殿下离开这里,别回头,别回头!听到了吗?”
话到最后,那喉咙已是喊得嘶哑,我心底悲恸万分,却由不得半点选择,转头一个踉跄被书珏扣住了手腕,他弯腰替我承担了一半段止箫身体所传来的重量,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提醒我道:“顾皓芊,你不懂吗?段止箫要是死了,我们都得完。”
他眼底火光闪烁,燃得我足尖滚滚发烫。容不得再次生出犹豫,我垂眸回过身去,瑟缩着扶稳了段止箫的臂膀,决然对书珏说道:“走,我们走。”
别回头,别回头,顾皓芊,不能回头!
段止箫不能死,他一死,将来段琬夜当了皇帝,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叛国贼。
——我不喜欢段止箫,我讨厌他。可是,我们不能没有他。
死死咬着牙关,背对着身后肆意弥漫的白色烟雾,我多想回头,看他,再看他一眼也好。饶是脚步虚乏得有些发抖,却仍旧是被书珏狠厉地扣紧了手腕,不许我有哪怕一星半点的踌躇。
他的指尖深深地嵌入了我手腕间细腻的皮肤,睁大了布满阴霾的双眼,恨声对我说道:“我早说了,跟着段家的走狗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抿唇,任头顶冰冷的大雨顷刻泼洒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仰起头来,对他说道:“你不懂,书珏,你压根就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眸色微颤,凄厉而又绝望地质问我道,“我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跟在你们身后忙得打转,还要陪着你们一起送死?”
我瞅他眉眼之间皆为难以忍耐的汹涌情绪,不由得偏目指了指手边重伤昏迷的段止箫,凝声道:“师兄,你自己说的,没了他,我们都得死……你想死吗?”
脚下的步伐陡然加快,他攥着拳头,对我说道:“我不想!”
一路埋头疾走,我们三人淋着这场无法歇止的瓢泼大雨,步履蹒跚地朝着东北方向,狼狈而又仓促地远离了战场的硝烟。
段止箫所暗自备下的这一条小路幽僻而又寂静,想必是临时找人开垦出来的,沿途踏上去的时候,人为的痕迹格外明显,倘若是稍微精明一点的追兵刺客,多瞧上一眼便能轻易发现端倪。
我们三人之中,一人半残,一人重伤,独独剩了个我,却偏偏还是个不会武的,遂为了避免过快地暴露于人前,我们扶着段止箫拼死挣扎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气喘吁吁地抵达北边遇陈江的隐蔽港口。
二话不说,举刀割裂了牵船的粗绳,书珏拖着段止箫躺入船篷之内,而我抓紧了长篙一头抵入了水底,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将小船朝着北边的方向狠狠撑去。
方顺风飘至江水的中央,那长篙便已俨然是起不到任何作用,复又立马抱着船桨咬牙往死里划。远远望着城北城墙处混淆视野的烟雾逐渐散去,我心头纷涌不断的酸涩即刻沿着足跟一路上升至了头顶。
眼圈骇得有些发红,我义无反顾地握住手中被雨水淋湿的船桨,像是死死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眼看离出船的码头愈来愈远,正欲松懈下来擦净额角的汗珠,忽闻船篷之上一阵异响,书珏警觉抬头,陡然厉声朝我呼喝道:“顾皓芊,头顶!”
慌忙矮下了半边身子,仰起脑袋,恰见得船头无端多了一抹手持长刀的阴鸷身影,掏出袖间一枚备好的信号弹即刻点燃道:“好样的段止箫,可算给老子一人找着了,赶紧抓回去邀功。”
我心下一震,一时也顾不得手头任何事情,反手抄起了船边长篙便横着捅了出去。幸而雨天船头湿滑,那凶煞却贪婪的刀客一心点火,陡然遭我这般一击,愣是顺着船头一个仰翻摔了下去,手中的信号弹亦是随之匆匆滑落,“噗通”一声埋入了水中,瞬间飘得没了踪影。
那刀客见状登时大怒,攀着船帮勉强站稳了身子,复又一记长拳径直砸向了我的面门。好在我身形矮小,稍一偏头即是躲了过去,想也不想,握着长篙底端狠狠敲上了他膝间足三里穴,听着书珏在我身后急声喊道:“你敲腿有个什么用!点他神庭!耳门!膻中!”
我回头一句“敲不中”还未能出口,眼前身形魁梧的刀客已是恼得目眦尽裂,嘴里正骂骂咧咧地正说着什么,手中刀刃却在同时挥了上来,一击将那杆脆弱长篙劈成两截,旋即神色一沉,咬牙切齿地便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横出第二刀。
习武之人那手中力道自然不是盖的,我抱着怀里两截长篙被震得后退数尺,眼看着就要一头扎进那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咬牙一撑,顺着船帮打了个滚,方要试图扶着船桨站起身来,头顶三尺长刀立刻顺势而落,狠狠砸在我的脑袋边上,几近将整个船身凿开一个窟窿。
那刀客歪嘴一笑,探手前来一把拧住我的下巴,嗤嗤嘲讽道:“曲曲小娘们儿,跟你爷斗,嗯?”
话音未落,只见得他面色骤然一青,喉咙呜咽着发出几丝模糊不清的音节,我眯眼抬首朝后一看,却是书珏拧着眉头握紧了半截长篙,以其裂口尖端部分毫不犹豫地指上了他百会穴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