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眼一弯,歪歪斜斜地坐在他微微曲起的胳膊之上,也不知是怎么了,越是瞅着他这副内敛安顺的样子,便越是想笑。笑到后来脸都红了,再一瞟他,却依旧是默默不语地把我托在怀里,目光深沉,似是携了一丝晨雾里缱绻旖旎的温柔。
指节有意无意地扣在他冰凉的耳后,我低了头去,气息有些微不可察的慌乱。方要半踌躇着朝他贴近几分了,但闻屋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二人同时回过头去,便见得书珏正一人面色苍白地站在厨房门口,而脚下是摔得七零八落的药箱与瓷瓶。
心里一紧,我忙从沐樾言怀里挣脱着跳了下来,一边蹲下了身子替书珏收拾满地的东西,一边尴尬而又心虚地责问他道:“天都没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啊。还有……这么大的药箱子,你明知拿不了,为何不叫我和师父帮忙?”
书珏不应,只是匆匆觑了一眼我身后衣衫半解的沐樾言道:“你也知道天都没亮,这大早上的,也不怕让旁人看了恶心。”
我头脑一热,连忙出声反驳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管你是哪样,昨天师父吩咐下来要给那姓薛的准备的伤药,都放这里了。”书珏指着脚下零零散散的药材冷声道,“你既是起来了,就把它们逐一拿去分类放好,省得由我一人弄得心烦。”
“知道了。”我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沐樾言面无表情的神色,复又低声问书珏道:“薛先生醒了吗?昨夜见他吐了不少血,似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没醒,我和师父昨日守了整整一宿,唯独你一人睡得跟死了似的,没半点要来帮忙的意思。”书珏一脸讽刺地斜瞥我道。
“我……”懊恼地拧了拧眉,我道,“你们若是需要帮忙,直接叫醒我不就行了?”
“叫醒?谁敢惊扰你这副臭脾气的美梦啊?”书珏托了一箩筐草药狠狠地磕在灶台旁边,旋即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还不过来劈柴烧水,晚了客栈的伙计就要起来占地方了。”
我抿了一抿唇,抬眼和沐樾言相互对视了片刻,终是手脚麻利地跟了上去,依着陆羡河所嘱托的方子一丝不苟地开始清点用具,整理药材。而沐樾言则是神色复杂地倚在一旁定定看着,偶尔也只会顺手调理一下炉下燃烧过量的火候,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言不发地杵在我的身边,并无意要参与其中。
我自然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内服外敷的一类药物,说白了都是拿去给薛临调理疗伤用的。而他沐樾言此番南下驻扎于永钟城的最终目的,不也正是为了将那薛临一众人等抓捕回去,以此圆了段止箫的一桩祈愿么?
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光没有固执到底地出手带走薛临,反而是在这里一声不吭地呆着站着,似是对此事犹豫纠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诡异庞杂的气氛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饭时。连那屋外连绵的春雨都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却是忽而听得陆羡河在楼上又惊又喜地发了声说,薛临醒了。
这回的薛临不光是醒了,他还歪在榻上颇为坦然地开口说,难得见上一回,想吃陆羡河亲手烧的饭。那陆羡河听罢倒也不曾出言拒绝,微微一笑,即是点头允了,转头便是找客栈伙计借了厨房,一人窝在里头忙得不亦乐乎。
那会子我对陆羡河的烧饭水平还真是不敢恭维,所以一听到他要亲自下厨了,首先质疑的问题还不是他为何要下厨,而是他做出来的饭菜究竟能不能吃。
答案当然是……不能吃的,不然我以往住在沧归山上的时候,也不会抱着个饭碗天天啃白米了。
于是,在这个雨丝绵密的春寒之夜,一桌子气氛冷凝僵硬的人,纷纷对着那一桌子清雅脱俗的素菜简食面面相觑,唯独那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薛临一人胃口大开,毫不挑剔半分。
而彼时的沐樾言则是默默不语地靠在窗台边上,偏头凝视着楼外泛起层层涟漪的河面,始终不曾与薛临相互望上哪怕是一眼。
陆羡河到底是面慈心软,瞅着沐樾言那厮要被冷风吹成干木头了,便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轻轻对我说道:“阿芊,你去问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咱们有什么要紧事,吃完了饭再谈也是一样的。”
我叉筷子的手一抖,方要开口说些什么了,倒是那薛临冷哼一声,凌然朝陆羡河道:“羡河,你尽管让他饿死最好,省得老子一会儿卯足了劲修理他。”
“修理个什么修理?”陆羡河一拍桌子故作严肃道,“你们要打架,都给我到外面去打,在我面前,谁敢放肆?”
还真没人敢。他老人家一手针法扎得比容嬷嬷还准,扎谁谁晕,晕谁谁倒霉。
薛临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习武之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偏在陆羡河面前低眉顺目的,笑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一时看得怔然出神,盯着半晌没了声音,倒是那陆羡河伸长手来在我面前晃了一晃,眯着眼睛直问道:“阿芊,好好吃饭,看什么呢,是觉得咱们老薛长得很好看?”
好看?我眨了眼睛想道,像薛临这般满身阳刚之气的英武男子,也许不应当用这样秀气内敛的词语来形容他。
琢磨良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偏偏在这时,一旁默然已久的书珏却是压低了声音,冷不丁地说道:“好看?她顾皓芊连木头桩子都觉得好看。”
话音未落,我头皮一麻,险些又朝他扣上一杯热茶,少顷,但闻薛临在旁眉目一凝,肃声对陆羡河说道:“羡河,这就是当初放火烧山的那个孩子?”
书珏听罢眸色一敛,连忙抿了嘴唇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上一句话,反是他身边的陆羡河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温言说道:“老薛,前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一时之间也难以解释清楚。总之阿珏这孩子,我现下封了他一手功夫,数月以来留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妥。”
“你就是太心软了,这要是我徒弟,迟早把他脑袋给拧下来。”薛临面露阴沉道,“也不知道你留他在身边能有个什么用处,待到以后你养的小女娃娃嫁出去了,难不成还靠着这条白眼狼给你养老么?”
书珏眼睛一瞪,双手亦是藏在桌下极不自然地紧攥成拳。陆羡河在旁看得心中明了,便忙是略有嗔怪地替他开脱道:“说什么白眼狼,都是我收的徒弟,若是知错能改的,那也是好孩子。”
“好,都是好孩子,好徒弟。”说到这里,那薛临似有嘲讽地笑了一笑,转而冷了声音回应他道,“那段止箫也是你收的好徒弟,好的不得了。”
“薛临!”神色一沉,陆羡河愣是骇得十指关节都被攥得有些发白,“你能不能……”咬着牙关顿了一顿,似是在蛮力压制着胸口上喷涌而至的强烈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继续说道:“能不能,至少陪我把这顿饭……好生吃完?”
气氛一时凝固得有些可怕。
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唯独那窗外细雨依旧,似是从天上而落的丝缕寒纱。
半晌默然,却是那眸色紧绷的薛临首先轻叹了一声,转而淡淡对陆羡河说道:“行了,原来的事,我不提了。”
陆羡河依然是冷了那张雪白的俊脸,良久不肯出声应他。
薛临见状也是不恼,仅仅是自顾自地夹了盘中小菜,继续偏头对他说道:“我此番来北方轶水镇,也是受隽乾王段琬夜所托,负责管理运输那些军/用/武/器,却不想半途遭劫,连那暗中接头的翁姓男子也不知所踪。”言毕,凌然一眼扫向了窗边那抹冰冷淡漠的黑影,恰不巧,沐樾言亦是握紧腰间佩刀径直迎上了他的目光,眸底皆为难以言喻的狠厉之色。
陆羡河兀自沉默了一阵,约莫是怕他二人因此再起争执,便有意无意地扬了扬眉毛,凝声说道:“你知道翁凭那小子在轶水镇里试箭杀人的事情么?”
“我原是知道一点,但是他和我承诺他并不会做得太过火,所以我也渐渐默许了他的行为。”
“镇中百姓无故伤亡一半,这难道还不够过火?”手中碗筷重重一磕,陆羡河面色沉痛地质问他道,“纵然那片区域乃是段氏宗家的管辖范围,可是那些无辜惨死的黎民百姓,又何尝不是为君之者该首要庇佑保护的对象?”
“羡河,我曾认真对你提到过,你真的是太慈悲了。”薛临黯然道,“未来明里暗里挑起的战争还有无数多个,以你的性格,又怎能撑得住那些血流成河的厮杀场面?”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羡河俨然不动地注视他道。
“我大概知道你这次来永钟城是为了什么。”薛临声音暗哑道,“浮缘城内城外现下风云涌动,一片战乱不休,段家的南北两域势力也在逐渐崩塌,不断朝内缩减……所以事到如今,你终究是坐不住了,想回去帮他一把,不是么?”
话未说完,屋内一众人的目光已是齐齐聚集在了陆羡河素衣如雪的身上,而他反倒像是丝毫不为此所动容一般,镇定自若地闭了闭眼睛,转而喃声低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薛临并不正面应他,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碗筷,垂首凝神望了他道:“我犹记得当年你离开段止箫身边的时候,走得是那样果断决绝,从容不迫,而我却没有跟上你的脚步,同你一道隐居山林。所以这些年,我就无不在想,倘若我就此放下手中的重担,依着你的想法远离纷争,享尽一世安宁,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陆羡河听罢面色不改,抬了眸半是苦涩半是自嘲地轻声笑道:“老薛,你都一把年纪了,这是在同我说笑吗?”
“现在的段琬夜,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我的助力了。”薛临摇头道,“数月之前御敌重创之后,我自己也在明白,有些事情背负得久了,会渐渐地力不从心。”
“所以?老薛是想干脆撒手不干了?”陆羡河扬声问道。
“不,我就想问你,这次来永钟城,你是不是有意助段止箫一臂之力?”
“是与不是之间,有什么区别?”
“你若说不是!”眉目一横,薛临恳切果决地凝向他道:“我薛临愿意将手下‘断碧林’一众悉数归于段琬夜的势力,了却一切,释然与你离开纷争,到没有战火硝烟的地方去安度晚年。”
此话一出,我心中登时大震,半晌僵着手中两支筷子,都不知该往何处放,而一边的书珏和沐樾言亦是听得满脸诧异,差点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独独那镇定自若的陆羡河依旧是平静得毫无波澜,高昂着脑袋即是一脸倨傲地漠视着薛临道:“我若非要说是呢?”
“你若非要说是,来日在那横尸遍野的战场之上,刀剑无情,便休要怪我薛临心狠手辣,不念旧恩!”
皱了皱眉,薛临站起身来,固执而又骄横地对上了陆羡河的目光。
像是在挑衅,又像是在挽留。那眼神居高临下,分明是那样的冷漠顽强,却又在同时,炽烈散发着让人心生怆然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