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若是知道了陆先生尚还安然无恙的消息,必然会是欣喜若狂。”沐樾言道。
“是啊,也正如你所说,眼下局势紧张,实在不容有任何耽搁——而我与殿下之间,说来也有数余年不曾见上一面,如今危难当头,国权动荡,颇有几分战乱趋势,倒不如借此机会,让我师徒二人聚一聚罢。”陆羡河微微垂眸,探手轻放于我头顶之上,转而温声问道,“阿芊,你可愿意随为师在这永钟城内暂驻一阵,静候你师兄的回音?”
听到这里,沐樾言却已是赫然垂下眸来,静静地盯上了我的双眼,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我的答案。
他的目光一向冰冷得有些刺人,愣是将我逼得向后缩了缩,一想到日后又要同那阴阳怪气的段止箫再度相见,便忍不住沉下了面孔,半踌躇地向陆羡河问道:“师父不去浮缘城了吗?”
“阿芊想去浮缘城吗?”陆羡河偏过头来温声道。
我的眼神微有躲闪地晃了晃,旋即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倒是那一直站在身后一语不发的书珏冷笑了一声,蓦然开口说道:“师父若是放心的下,大可让我引她去浮缘城便是,反正我事到如今什么也做不成,跟在你身后也只是个累赘。”
话音未落,不等陆羡河有所回复,那沐樾言眸中温度已是骤然一冷,二话不说,便是拉了我的胳膊拽至他身后道:“你明知你只是个累赘,何故又要带着她四处颠簸?”
“你都看出来她不开心了,强行挽留又有什么用?”书珏扬眉道,“我现下一身武功尽废,连筷子都拿不起来,倘若是带着她走,也不会把她怎么样啊!”
“你屡次妄图害她性命,谁又信你不会再次暗中作祟?”
“当初不也是你们逼她离开谨耀城的,你既是护不住她,何必又要留她在这里受苦?”
眼看着现下形势愈演愈烈,那陆羡河终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二人道:“好啦好啦,都别吵。”顿了顿,复又弯下腰来,探手小心翼翼地摁在我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芊,你静下心来仔细听师父说。此番我决意驻留在这永钟城,一来是因为,太子殿下他归根结底是我所收的第一个徒弟,同时也是你和阿珏的大师兄。多年前是我执意归隐,从此对他不闻不问,于我与他而言,都是长久以来一直无法放下的心结。如今我死里逃生,而他恰又为段家内患所愁,我这个做师父的,虽不曾尽职辅佐于他身边,然于情于理,都该同他好生一聚,尽心长谈一番。”
我怔然注视着陆羡河恳切真诚的双眸,心下一片怆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复才好。
见我迟迟不肯应答,陆羡河眨了眨眼,继续耐心地对我说道:“二来,阿芊,你告诉师父,你心底里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是想留下来呢,还是想去浮缘城?你若是想去浮缘城,师父便陪你一道去,至于太子殿下一事,稍稍推迟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你若是想留下来,又怕日后受到什么委屈,届时也有师父给你做靠山,任是谁敢欺负你,师父都会站在你这边。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用遵循内心的想法就够了。”
一长串话语深入心底,就像是和缓无声的一股热流。我定定地望着陆羡河那张久经沧桑却温柔依旧的面孔,复又侧目扫了一眼沐樾言深不见底的清冷眼瞳,片刻迟滞,终是含着几分犹豫点了一点头,道:“听师父的,我留下来。”
下一秒,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般,沐樾言紧抿的嘴唇微微一动,转而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在笑。
我愣愣地瞧着他那抹冰雪融化般的温暖笑容,突然一下子就忘了所有负担,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为什么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这么好看。
事后彻底驾马驶入轶水镇外的永钟大城,倒也迷迷糊糊地忘了自己倾向于驻留此地的真正意义,仅在下意识里茫然地认为,只要是陆羡河用心做出来的决定,便必然不会有太大的偏差。
彼时正值冬末春初,又是一年崭新开始的日子。隆冬之时所积累的层层霜雪未化,恋恋不舍地渗入脚下柔软芳香的土地里,到了彻底开春便又是一抹浓郁旺盛的新绿,沉眠数月的枯木方醒,纤细却有力的枝头上却已隐隐约约地冒出几点新芽儿,偶尔引了数只欢闹的麻雀在上头一蹦一跳地,玩累了还要轻轻倚着互啄羽毛。
我们所再度落脚憩息的这座大城,偏偏就是这么一个春意盎然,山水草木都柔情如画的地方。永钟城所处的地域虽是重心偏北,然其气候却是不冷不热,温和适中,加之街心一条长河婉转蜿蜒着贯穿了城头城尾,遂沿途行来,周遭皆为氤氲淳朴的水汽,也不至于太过干燥。
这永钟城说来是座城池,实则大部分的区域都被支流曲折的河水所掩盖,遂沿途古朴低矮的各式房屋皆是并排搭筑于河畔边缘,远远望去,还颇有几番别样的韵味。而我们所居住的揽枫楼,便正是沿河而落的一处酒家,因着此次行事低调,遂特地在满街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中,选择了那最朴实无华的一种,好在那老板娘为人热情似火,骤然见得一群外来暂住的异乡客人,便立马腾出了最好的房间予我们好生歇息,丝毫不曾有半分懈怠之意。
不过,说是一大群的人落脚于此,其实最后真正意义上住在这里的,实际只有我师徒三人。沐樾言毕竟还是当年那个沐樾言,任是住到哪儿了,都改不了往日里神出鬼没的坏习惯,这会子伤得重了,也从来不知道缓缓,照样没事儿人似的四处折腾,有几次陆羡河想逮着他说上两句了,却发现他溜得跟条蛇似的,眨眼便跑没了影儿,便也只好摇头作罢。书珏那厮倒是难得老实了一回,知道自己一身把柄都让陆羡河抓在手上了,便整日窝在那窗户边上研究医书,偶尔看得无聊了,还能拿着饲料逗一逗楼外河里冬眠出来的鱼,有次正好让我撞见了,忍不住在旁偷偷笑他道:“你何时变得这样有爱心,居然会喂鱼?”
那书珏听罢只是阴冷一笑,旋即寒声对我说道:“我原是拿了石子想砸它们,后来发现我连石子都抛不动,干脆就换成鱼食了。”
此话愣是说得我脊背发凉,心中连连叹道还是陆羡河给他封穴封得好,否则这会儿连水里的小动物都要遭殃。不过自那之后,书珏再去做些什么有违常理的事情,我便也再无心思前去过问什么,干脆日夜窝回自己的房间里,看看书打打盹,倒也能消磨好一段无聊的时光。
不过,最让我心生好奇的,终究还是那提议暂留在永钟城中的陆羡河。他说是打算在此地一直等待着段止箫的回音,然而事实上,又看起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一些更为深远复杂的事情。想原来还在沧归山上的时候,他一个人能够乐呵呵地做很多事情,看书做饭,下棋逗鸟,实在闲得慌了,还会笑眯眯地坐下来给我梳头玩儿,而如今在住这揽枫楼中,我每次无意瞥见他的身影了,却总是瞧着他半眯了眼睛斜靠在窗台上发呆,偶尔手里还会多出一壶子老酒,就这么懒洋洋地靠上一天,任谁也无法猜出来他心中在想什么。
一日傍晚和着热水沐浴完毕,我一时泡得胸口发闷,正准备下楼去那大窗户边上吹吹冷风,然刚拐过木梯的角落,却又是见得陆羡河歪歪斜斜地倚在那窗台之上,不深不浅地打着小盹儿,似是快要睡着。
心里毛毛躁躁的,又是好奇又是担忧,我便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蹲下了身,细细打量起他手边那半壶子小酒。
很普通的酒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小心谨慎地伸长了爪子,将它提在手心里又晃了晃,末了,像是觉得还不够似的,又扭开木塞来闻了一闻。
哇!好呛鼻的酒味儿!
我方要皱着眉头打个喷嚏,额头却是被人“咚”地敲了一敲,下一秒,陆羡河那要紧不慢的声音便自头顶上缓缓地传了过来:“小丫头,这东西是你能乱喝的吗?”
“哎,我就闻闻。”我抱着脑袋委屈道,“难闻死了,还不让人说了?”
“知道不好闻你还闻。”陆羡河轻笑一声,复又指了指我湿淋淋的一头长发道,“是不是又沐浴完了懒得梳头啊?就你这样子,日后头发掉光了,可不要说我没提醒。”
“水太热了,有点闷,就出来走走。”我小声嘀咕道。
“你病还没好,就想着吹冷风?”陆羡河自那窗边一个纵身跃至地面,转而抬颌望了眼一旁的角落道,“过去坐着,我给你梳头。”
“好……”我听话地找了只木椅坐了下去,而他亦是迈开了脚步,站在我身后直念叨道:“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看你将来嫁了人要怎么办?”
感到他手中的木梳又轻又柔地摩挲在我头顶,我心里暖暖地眯了眼,旋即低低喃道:“不嫁了,一辈子赖着师父。”
“不嫁了?”陆羡河笑道。
“不嫁了。”我想也没想地说道。
“真——不嫁了?”刻意拉长了声音,陆羡河继续问道。
这一次,我倒是拧着眉头犹豫了半晌,不太确定地说道:“不嫁……吧?”
“傻丫头。”用木梳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陆羡河饶有兴致地追问道,“说吧,看上了哪家如意郎君,师父马上替你做主。”
“别呀,师父。”我压低了声音兴味索然地说道,“真不想嫁,我觉得就这么过着也挺好的,再说了,师父你不也没嫁出去么?”
“瞎讲!”又是轻轻敲了一记,陆羡河故作凶狠地说道,“怎么着也得是我娶啊?嫁个什么嫁,满嘴胡话。”
“嘻嘻,我错了嘛,师父。”我连忙嬉皮笑脸地给他赔不是道,“我瞧你梳头梳得这么好,就觉得像娘亲了……”
“嘶……”陆羡河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复又无可奈何地抬起手臂继续给我编发道,“阿芊,为师好心给你梳头,你就是这么看待为师的,嗯?”
“别生气啊师父,你可以给我说说,你想娶谁,我也马上替你做主!”我偷偷瞥了一眼窗边那半壶小酒,想他今日这般惆怅,许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情伤,便不由愈发生得好奇难耐。
正琢磨着陆羡河这年近四十的老铁树是不是要开花了,却是听得他苦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道:“我想娶谁,可不是你能轻易做主的。”
“怎么不能做主?”我仰头问道,“咱们用针把她给扎晕了,绑回来做压寨夫人,天天给你洗衣服烧饭。”
“又说胡话!”陆羡河失笑道,“与其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寻常人家的姑娘像你这么大了,孩子都能满地爬了,就你还整天迷迷糊糊的,没个正经样子。”
“不嫁。”我瞪着眼睛哼他道,“就不嫁,生孩子多疼啊,我才不要。”
“你生过?怎么就知道疼了?”陆羡河反手敲我一记爆栗道,“你现在年纪还轻,可以潇洒个十几年,等到以后老到牙都没了,还一人孤苦伶仃的,看你找谁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