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谨耀城的时候,是我不好。”声线沉了沉,沐樾言道,“那段时间,我不论在做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一直乱得厉害,所以常常会克制不住同你说话的语气,对不起。”
我怔了怔,依旧是沉默地埋首于他怀中,悄然将蹦出来的泪水擦干。
彼时,窗外幽冷的月光无声爬上了桌角,周围的空气静谧而又安宁,直让人心生倦意。偌大一张平整的被褥空了一半,沐樾言伸手将我整个人都圈在狭小晦暗的角落中,而我期间一直向下矮着陷着,便不知不觉地窝进了身下所覆盖的一层被褥里。
“我之前不太懂送香囊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袒护我的性命。”他方脱了那身冰冷的软甲,就这么由我怯生生地贴在他的胸口,倒也不似往日那般僵得骇人,“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些什么,偏偏又不曾想过要用什么方式来回应你……终究是我太笨了,没能早一点去考虑你的感受,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我顿了顿,试图开口说些什么,胸口却是闷闷沉沉的,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见我始终不肯说话,转而耐下心来继续在我耳畔喃喃道:“香囊的事情,是后来谢难酌不经意向我提起的,不过等我找到的它时候,你已经离开谨耀城很长时间了。说到底,这毕竟是你自己亲手绣的东西,你要拿走也没关系,只是……”声音涩了涩,他脸上的温度有些微烫,“只是,你怎么对我生气都可以,能不能不要一个人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会担心,也怕……会突然失去你。”
瞳孔一阵紧缩,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凝神注视着他于一片黑暗中清亮澄澈的双眸,半晌鼻息一颤,却又是陡然落下了一行轻盈的眼泪。
——原来,纵是眼前这样一个不识炎凉冷暖的薄情男子,也会说出这般情深义重的温柔话语来吗?
心底长久坚守的一处冰雪在蓦然趋向于消融,我低低将脑袋埋在他温暖坚实的胸前,良久轻泣无声,似是让他隐约察觉了异常,微微一顿,即是略有些关切地出声问道:“怎么了?”
泪水无端在眼眶里泛滥,我不敢哭出声来,遂兀自一人憋得整张肩膀都在微微发抖。这陡然一下子压抑得久了,那胸口便又是渐渐浮上了一层难以抑制的闷痛之感。而如今天色已晚,我自然是不好麻烦陆羡河来为我继续操劳,所以也只好一声不吭地窝在沐樾言的怀里,拧着眉头试图悄悄强忍。
他心知我是身子不适,便立马反应了过来,转而小心翼翼地揽着我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上,复又低低问道:“是不是陆先生之前提到的病?”
我虚虚地朝角落里缩了缩,却并没有正面回应他:“……老毛病了,明早喝点药就好了,不会有事的。”
“什么药?我现在替你去煎。”
“不要。”眼看着沐樾言就要坐起身来,我连忙伸手拽了他道,“师父睡得浅,一会儿把他闹醒了,又要没完没了。”
沐樾言皱眉望了我道:“那你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强撑着么?”
“我……我说了,我没事。”倏然迎上他有些焦灼的目光,我面色一红,脑子里登时冒出了方才亲昵暧昧的缠绵画面,片刻迟滞,复又立马偏过了目光,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你……你……”
“我怎么了?”沐樾言神色一凝道。
“你……你……你没让我喘过气来。”颊边的红晕颇有些烧着的趋势,我神思混沌地闭了闭眼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恶狠狠地补充道,“技术太差,不予置评!”
“……”沉默一阵,沐樾言并未生气,反是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你……方才那样紧张,怎么喘得过气?”
心里有些恼意,我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道:“不同你理论了,我好累,要睡觉了。”
沐樾言仰头望了一会儿窗外天色,亦是点了点头,探手来扶我胳膊道:“那你到榻上去睡,这里容易着凉。”
我侧目迎上他温柔深沉的目光,抿了抿唇,自知我二人之间理应避嫌,遂也无意在他身边滞留一夜,方准备自那晦暗无光的角落里站起身来,复又被他探手勾住指尖道:“皓芊,我方才的话还没能一次性说完,得待到日后再慢慢同你讲——只是。有些事情,还是想在睡前能问个明白。”
初次听到他这般亲昵地唤着我的名字,我心下一动,便不由自主地坐回了他的身边,鬼使神差地问道:“什么事情?”
“第一件事,你告诉我,陆先生说你害了重疾在身,是什么重疾?”沐樾言肃然道,“是不是之前替我挡下的那一掌没能好全,差点耽误性命?”
眼神下意识地四下漂移了一会儿,我低着脑袋,没说话。
“乖,告诉我。”沐樾言缓下声音,继续握着我的手道,“别瞒着。”
“我……”耳根有些发软发烫,骤然面对着他的温柔,我实在是迟钝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没什么事了,只是之前没有调理好药方,所以才严重了那么一点点。”思忖片刻,我又偏过目光,不太自然地对他说道:“再说了,我也没打算用这件事情一直圈着你,也没想命令你为我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看你好好活着罢了。”
话音未落,沐樾言已是抬臂纳我入怀道:“我又何尝不想看你好好活着……只要你好生在我身边待着,往后你要命令也好,要圈着我也好,我都不会再那样指责你的不是,若是非要论谁对谁错的话,那错的一方永远都是我,好不好?”
双手穿过他的腰线,我有些生涩地将手掌扣在他瘦削却稳实的脊背上,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是意味不明地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么多酸话,牙要被你酸掉了。”
“怕你跑了,留不住。”沐樾言伸手将我圈得更近了一些,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他又绕到我耳后轻轻贴着,继续出声说道:“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何事?”我茫然道。
“你师兄现下留在你们身边,他那另半截玉笛是不是也一直带在身上?”沐樾言凝声道。
“是啊……”细细想了一想,我大概明白他要问什么了,所以侧过了头去,望着他那一双黝黑的眼眸轻道:“你是不是想问,现在我们手里的九山凑齐了,为什么却没有一个人回去?”
沐樾言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心里痒痒的,我眯了眼睛诓他道:“自然是要回的,明日事情办完了,我就收拾东西,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
身子一颤,他有些难以置信地迎上我半睁半闭的双眼,良久踌躇与挣扎,终是垂了眼眸埋首于我颈后道:“那你……再让我抱会儿吧。”
他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声音却沉闷而压抑。就好像明明知道即将失去,却终究无法伸手挽留一样,无奈得让人心疼。
深吸了一口气,我一时想哭又是想笑,直轻轻将他推开道:“不抱了。”顿了一顿,抬眸瞧着他逐渐黯然下来的低落神色,复又继续补充道:“……骗你的,我的那半截玉笛被书珏失手一刀砍碎了,所以我……暂且回不去了。”
语毕,再望一眼他瞬间满面的呆滞与错愕,忽觉心情大好,兀自低笑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榻上睡觉去了。
一夜沉眠,倒是睡得格外安详。
次日初晨,趁着那翁小杯还在熟睡之际尚未苏醒,一众人便已是悄然出门,陆陆续续地前往关押翁家夫妇的地下仓库。
彼时他二人方从被迫封穴的昏睡中迷茫睁眼,一时还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然仰头望见周遭影影绰绰地围上了一大群人,便不由登时骇得面色惨白,连连朝墙边缩了数尺之余。
借着晨间投下的几缕微渺光晕,能勉强瞧清仓库里所堆放大量制造暗器与短箭的精巧机关。昨日夜里来去匆忙,倒也不曾仔细在此观察一二,如今骤然一眼朝四周扫去,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为满目尖锐的杀人凶器所震撼。
陆羡河垂眸望着身侧四面满是疮口的破旧墙壁,半晌无言,终是幽幽出声长叹道:“真是作孽。生得一双如此技艺高超的巧手,却偏偏是在自家的乡土之上肆意为恶——小伙子,恋乡可不是你这么个恋法啊!”
那半跪在地的翁凭蓦然听得此话,登时怒得目眦尽裂,正欲叫嚣着从周身紧缚的粗绳之中挣脱而出,却愣是被人以一记刀鞘狠狠摁翻在地,愕然抬眸,便是对上了沐樾言那张冰雪寒霜似的面孔。
他腰间伤势未愈,遂暂且由两名部下细细搀着方能勉强下地,然手上所使的力道倒是不小,那一举鞘击沉沉砸在翁凭背上,险些将他生生呛出一口血来,好在那一旁低头跪着的曲红絮倒还算是识相,如今见了风头不对,便连忙冲上来伏在沐樾言的脚边,半是祈求半是哭嚎地喊道:“大人,大人放过我这不懂事的丈夫吧,昨日是我放箭伤的您,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求求您不要伤害我的丈夫和孩子……”
话音未落,翁凭已是愤然出声啐她道:“没出息的女人,尽是会跪着求饶!”
“少在这里贫嘴,不然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眸色一凌,沐樾言以手中尖锐的刀鞘直抵在他后心道,“你们三条命我不感兴趣,我只要你说出这批东西的运输路线,以及所有的流通总量。”
翁凭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一副誓死不从的样子,而曲红絮则是满眼泪光地扯着他的肩膀,一边支撑着自己半跪在地,一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劝道:“翁凭!你去给他说明白,快说明白,好让他放了我们一马!”
“放了我们?别想得美了!”凉嗖嗖地提高了几度尾音,翁凭意味分明地说道,“真要说得个清清楚楚,你信不信他马上就会出手把我们杀了!”
曲红絮听罢怔然一想,倒也觉得不无道理,正待一人犹豫得愁眉不展,倒是那陆羡河在旁幽幽开口道:“你们夫妻二人在这轶水镇中残害无数百姓,也该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个什么下场。如今,你们二人倒是可以将生死之事抛诸脑后,可又何曾想过家中那名年纪尚幼的三岁女儿?”
骤然提及自家女儿,那夫妻二人硬是骇得浑身一震,愕然相互对视一眼,终究是无法随心所欲地直接放下。
半晌沉默不语,那翁凭于昨日夜里方由沐樾言蛮力震碎了一条手臂,现下面色乌青之中还隐隐泛了一丝疲惫乏力的颓丧。似是犹自在心底深处极为激烈地斗争了一番,他用力地抿了抿苍白失色的嘴唇,声线沙哑地开口说道:“只要能放过我的女儿,我说。”
沐樾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神色虽是依然冰冷如霜,却也是在无形之中传达了不会轻易伤害翁小杯的想法。
略有不安地清了清嗓子,翁凭不敢对上沐樾言锋利如刀的双眼,遂兀自偏头面向一旁的墙壁道:
“大概在三个月之前,隽乾王段琬夜所暗派的一波人手潜伏在南北各大乡镇,说是重金寻求一名可以倾心制造□□的工匠——那时的我虽凭着一门手艺在轶水镇混得风生水起,然而恰愁每日收入微薄,无以补贴家用,所以突然听得这类消息,便难免想要上前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