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略显昏暗,陈垓亲手掌了灯。
案卷是摊开的,上面赫然写着玉富的名字,陈垓一眼扫见,疑道:“玉富?不是都已经审过了?云湘,还是你把关审问的。”
祁云湘在椅子上坐下来,叹了一声,道:“我终究没有阿岐心细,没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所以,在之前审问玉富的时候,就没那么仔细。”
苏郁岐看着卷宗上刺目的血指纹,无奈一笑。有些人,不对他动刑,他便不知道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
玉富大概就属于这种人。
苏郁岐没有看审问的口供,看祁云湘的脸色,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那结果,和自己的猜想应该是不谋而合了。
反倒是陈垓将案卷拿了起来,细细地研究。看了几眼之后,脸色便已经大变,失声道:“云湘,你确定你这不是屈打成招?”
祁云湘冷嘲一笑,“审讯的时候,为了避免屈打成招,我特别注意了的,不给他任何信息,只是让他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些,应该都是实话,至于还有没有保留,我已经尽力了。”
陈垓看完了卷宗,把它递给苏郁岐,道:“我觉得,你还是看看吧。有些事,或许没出你所料,但有些事,绝对是你想不到的。”
苏郁岐疑惑着接过了案卷,搭眼去瞧。
案卷上写得分明,皇上曾经和国师密谋,要提前亲政,为了提前亲政,最先决定要把苏郁岐手上的百万兵权夺到手上。于是,小皇帝先命奎治约战了皿晔,而后派人刺伤奎治,令他必死无疑,而且是死在皿晔的手上。借此挑起苏祁两家的矛盾。
一切都符合最初的判断,只是,没想到的是,幕后之人竟然是当今圣上,也没有想到奎治是他的人,也是他打一开始就要牺牲的人。
接着往下看,玉富又招认,皇上与一部分官员密谋,借着苏郁岐“残杀”武斗士的事弹劾苏郁岐,还让人去怂恿祁连庭带这个头。但没想到的是,终究他的力量太弱小,非但没有撼动苏郁岐,反而让苏郁岐的目的达成。
小皇上疑心苏郁岐已经怀疑到他头上,求助于国师余稷,余稷便出主意,让小皇帝装病,以洗脱嫌疑,将罪名栽赃给别人。而这个别人,自然是陈垓一直怀疑的东庆王。
自然,装病是瞒不过苏郁岐的眼睛的,皇帝不得已,便信了余稷的话,服下了他给的“药”。据余稷声称,那是吃下去会让人暂时失心疯的毒药,那毒药极高明,既不会让人那么轻易发觉是中了毒药,但最终的最终,还是瞒不过当朝的几位重臣的火眼金睛。
皇帝并没有料到,那药竟那般歹毒。若早知道那般歹毒,说什么也是不会服下的。
苏郁岐看完,默默地将案卷兑着烛火,点燃了。那火势极猛,不过片刻功夫,整卷卷宗便都化为灰烬。陈垓端坐一动未动,祁云湘本欲阻拦,但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这种口供,自然不能流将出去。
那一刹的火势过去之后,房中又陷入昏黄,三个人都沉默着没有开口。
三人的表情无一不是凝重的。
“云湘,你有没有问关于孙学武的事?”半晌,苏郁岐忽然问。
“这个我倒忘了,得,我再屈尊跑一趟,去问问吧。”
苏郁岐忙道:“没问就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现在,咱们还是先商讨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能怎么办?那是皇上啊,阿岐,咱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祁云湘自嘲地笑着,眸中神色却是探究地在苏郁岐的脸上游弋。
苏郁岐只假装并没有看见祁云湘探究的眼神,道:“哑巴亏倒也不是吃不得。你别胡搅蛮缠,我问的是皇上亲政的事。这件事逃避是没有用的。”
祁云湘道:“我真是不明白了,皇上再有两年就满十八,到那时再亲政,水到渠成的事,至于这么着急吗?”
陈垓面色冷凝,望着苏郁岐,缓缓道:“皇上胸有抱负,这是好事。只是这手段啊……唉,阿岐,我不赞成皇上亲政。他还需要时间,需要历练。”
陈垓的话彷如晴空里一声巨雷,惊住了苏郁岐和祁云湘两个人。
原本,他二人都以为陈垓会对亲政没有什么异议,却没想到他素日最是中庸的一个人,这时候竟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立场是这样坚定。
“先皇将江山社稷托付到你我手上,咱们便有责任保证这江山在咱们有生之年完整无缺。新皇年幼,心智不成熟,还不宜亲政,晚几年再说吧。”
陈垓只差没有说出,似这等满腹机诡不辨是非不辨忠良的皇帝,江山在他手上,岂能守得住?
“我原本想,既然他想亲政,那就将权利交还于他,也未尝不可。他早日成事,咱们肩上的担子便能轻省许多。”苏郁岐声音沉缓,脸埋在掌心里,揉搓了又揉搓,“可王兄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怕皇上接下去会反应过度。”
“我朝经历了几年前与毛民的大战,又经历了先皇的英年殡天,已经是元气大伤,如今只宜休养生息,不宜再折腾。”那张脸明明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眼眸里却是沉淀了千年万年的沉静与沧桑。
陈垓淡淡地叹了一声,“皇上会做出今日之事,咱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皇上毕竟年幼,善加引导,日后回归君道,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祁云湘道:“王兄既然都这么说了,我看,也好。但我觉得,为今之计,亲政倒在其次,咱们是不是该把那胆大妄为连皇上都敢害的国师余稷给抓起来审一审了?”
“余稷么……”苏郁岐沉思状,片刻,才继续道:“我倒觉得不急。皇上那里加派可靠的人保护便是。”
“他的犯罪事实已经清楚无误,你还要等什么?”
“我总觉得,这件事没完。王兄,你说呢?”苏郁岐凝着陈垓。
陈垓沉思一阵,望住苏郁岐:“阿岐,你疑心,余稷的背后还有人?”
一旁的祁云湘也将目光都集中在苏郁岐的身上。
然说到这个疑心,自然不是只有苏郁岐心里有,陈垓和祁云湘心里,也是都有着一样的怀疑。
只是,他二人没有先提起罢了。
祁云湘道:“方才你问起孙学武的事,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想要回去再问一问玉富,怪你把我拦住了。”
“玉富吐出来的已经够多了。至于孙学武么,他也未必知道那么多。怕是连皇上也未必知道孙学武中蛊毒而死的事。”
|“你是说……”祁云湘审慎地凝着苏郁岐,“是余稷一手所为?”
苏郁岐沉吟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派人查了一下这个国师余稷,他是毛民国奉常杲离之子,本名杲稷。”
祁云湘和陈垓皆是恍然一惊,身子倏然坐直,连眼睛都直了,“你说什么?”祁云湘问。
苏郁岐正色道:“王兄,云湘,现在看来,余稷的背后肯定是不简单了。我说说我的意思,我在他身边放了一条眼线,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希望你们把自己的人撤掉,只留我这一条线。”
祁云湘和陈垓面面相觑一瞬,几乎没怎么思考,便道:“好,就依你的。”
虽然得到了祁云湘和陈垓的支持,苏郁岐心里的重石却一点也没有挪开。
其实应该说,反倒是更重了些。祁云湘和陈垓将人都撤出,便意味着这件事苏郁岐一个人扛了起来。
将来若有任何闪失,都是一个人的责任。
这个责任不同于别的责任,它关系着当今皇帝,关系着江山社稷,是要苏府阖家来担当的。
虽然父母已丧,但苏家旁支却枝繁叶茂,犹胜苏郁岐这个主干,那些人的荣华富贵和前程,是担在苏郁岐一个人身上的。
可无论多重的担子,都得担。打从记事起,苏郁岐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担当。
“既然已经说定,我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苏郁岐站起身来,跟陈垓告辞。
祁云湘也站了起来,道:“我和你一起走吧。”转头对陈垓道:“王兄,没有什么事我也走了,皇上那边还得辛苦你盯一下。”
“放心吧,我一会儿就进宫。”
苏郁岐和祁云湘并肩往外走,到大门外,门房小厮将二人的马牵过来,两人翻身上马,在夜色里并辔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苏郁岐忽然勒住马缰,转头,无奈凝着祁云湘,“都跟了好长一段路了,你要有话就赶紧说,没话就赶紧回自己家。”
祁云湘一手攥着马缰,眸光却是在夜色中没有焦点,默了半晌,才道:“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不要有什么顾虑。”
祁云湘语气沉郁,甚而还能听出几分颓丧,苏郁岐眉心微蹙,声音里却带了几分戏谑的笑:“不找你我还你去找谁?谁让你和我是发小?赖也赖定你了。”
祁云湘嘴角攒出个苦笑,却是答非所问,“虽然你有了皿晔,但也别见色轻义。”
“你这是说哪里话?你是你,皿晔是皿晔。你……”